在两桩案件查得如火如荼之际, 蓦然冒出这事儿,顿时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永昌侯府败落已然成了定局,苏婵这时候提和离, 颇有些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味。
虽她提出的和离缘由也算是合情合理,但或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苏婵还特意出门去了趟医馆。她前脚刚走, 医馆伙计就凭着那张嘴将她身上可怖的伤痕传得街头巷尾人人皆知。
依那伙计所言,虽他只瞥见那位永昌侯世子夫人露出的一小截手臂,但依旧令人心惊, 上头新陈陈的伤痕, 鞭伤、擦伤及青紫的瘀伤交错堆叠。
一个弱女子被凌虐至此, 京城百姓皆为其不平, 指责那永昌侯世子残忍无度, 甚至将他昔年眠花宿柳, 调戏良女的荒唐事一一挖了出来。
然才过了一宿,因坊间的另一传言, 这桩和离纷争一时变得错综复杂。据那永昌侯世子亲口所言,苏婵绝非表面这般柔柔软软,反是名副其实, 心机深沉的毒妇。
当年为了不嫁入永昌侯府,她不惜向未婚夫婿下毒, 才有了后头永昌侯世子癫狂跳河,昏迷不醒的一幕。
永昌侯世子之所以将此事公之于众, 无非是看不惯苏婵的虚伪面孔, 如今她既与他彻底撕破脸, 他自也不必留任何余地。
京城百姓倒对谈论此事乐此不疲, 到后来便也看清楚了, 这对夫妇委实是狗咬狗,全然抛了大家贵族的脸面,这剧情着实比观止茶楼最卖座的话本还要精彩。
镇北侯世子苏麟在得知妹妹下毒一事后,虽也震惊万分,但因着是一母同胞的妹妹,仍是硬着头皮时时进宫同永安帝求情。
永安帝本就为那两桩案件头疼不已,丝毫没心思理会这事儿,故而苏麒几乎每回去皆是无功而返。
是日,碧芜带着旭儿入宫,恰巧远远看见那位镇北侯世子从御书房的方向出现,看那暗淡的神色,应是又没有成。
喻淮旭由母亲牵着,亦在看那个身姿挺拔,一身英武之气的男人,不由得想起上一世,父皇如何一步步设计这个正气凛然的男人坠入万劫不复。
前世,他父皇曾试图两次废后,但皆没有成。
第一次是苏婵冒险求雨得了民心,第二回则是在成则四年,他父皇以苏婵无故虐杀宫婢,手段残忍,毫无仁慈之心,失皇后仪度为由再度废后。
可不曾想,两日后,西北战起,镇北侯以不惑之龄抵御外敌,最终战死沙场。
消息传回京城,群臣纷纷上书,恳请念在镇北侯一生戎马倥偬,忠烈不二,为安镇北侯亡灵,收回废后成命。
那夜,喻淮旭亲眼看见他父皇坐在御书房中,对着那成摞的奏折,面色阴沉冰冷,久久不言。
苏婵又一次如有神助,废后之事到底没成。其后父皇再未提废后之事,及至成则七年,他甚至一反常态,以抚慰之名,将三年守孝期满的苏麒召回京城,亲封镇北侯,并授予吏部官职,大力扶持苏家。
不过一年,喻淮旭眼看着苏麒步步高升,几乎位极人臣。或是看出他的疑惑,父皇将他唤至御书房,只浅笑着道了一句,旭儿,你觉得朕真是为了他好吗?
看着父皇温煦笑容下的冰凉,当年不过十三岁的他踏出御书房后,即便沐浴在暖阳下,依然觉得脊背攀上一阵阵恶寒。
爬得越高则跌的越惨,所谓高处不胜寒,他父皇想要的不单单是废掉皇后,而是搞垮整个苏家。
人皆有欲,或为名,或为权,或为利,或为色。
苏麒亦是,再光明磊落的人,定也可能被欲望所蒙蔽,而他父皇要做的,便是要用滔天的权势,将他这汪清流彻底染黑,然后名正言顺将这个最大的障碍连根铲除。
喻淮旭至今想不起,后来究竟怎样了,他甚至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但能确定的是,前世,他父皇这个人人赞颂的明君,为了给他母亲一个名正言顺,安安稳稳,暗地里做了许多卑鄙阴暗之事。
思至此,他忍不住抬眸偷偷看了自家母亲一眼。
他其实一直很好奇,在他死后,他父皇将这皇后之位予他母亲了吗?
就算他死了,但若前世父皇和母亲能相携到老,他也算了无遗憾。
如果真是那样,便好了。
碧芜拉着旭儿的手一路去了太后宫中,太后躺在床榻之上,并未起身,倒也不是病了,只是近日发生之事令她有些心力交瘁。
才不过一月不见,太后鬓间霜雪又浓了几分,虽活到这个年岁,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深宫中见过太多骨肉相残,兄弟阋墙,可眼看着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孩子们慢慢变了性子,一个个都走上歧途,她到底还是难掩失望难过。
然今日见着旭儿,太后的精神到底好了些,只与旭儿玩闹了一会儿,又拉着碧芜说了些体己话,面上复又显出几分倦色。碧芜见状以旭儿还要去墨渊阁看书为由,起身告辞了。
然方才步出慈安宫正殿,碧芜迎面便与从侧殿出来的喻澄寅撞了个正着。
淑贵妃被禁足在芙蓉殿后,太后担忧喻澄寅,在与皇后商量之下,将她接到身边住下。
不管淑贵妃做了什么,喻澄寅到底是无辜的,今日见着这位昔日最受宠爱,最活泼闹腾的六公主,碧芜不免有些惊诧,与上一回在庆功宴时相比,喻澄寅又瘦了许多,身形单薄,甚至如弱柳般不堪风吹,原还有些肉嘟嘟的小脸如今下颌尖细,轮廓分明,虽是衬得人更为高挑些,可周身的稚嫩之气亦消失了。
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这位六公主彻彻底底长成了大姑娘。
两人也不算相熟,碧芜冲她微微一颔首,疏离地唤了声“公主殿下”。
旭儿也随着她有礼地喊了声“六姑姑。”
见喻澄寅紧抿着唇没有说话,碧芜正欲牵着旭儿离开,只听一句急切的“六嫂”,抬眸看去,便见喻澄寅沉吟半晌,小心翼翼道:“能不能……陪我说会儿话?”
碧芜怔了一瞬,含笑道了声“好”,她让银铃和小涟领着旭儿在外头玩,自己则随喻澄寅入了侧殿。
喻澄寅命宫人奉了茶,咬着下唇,半晌才低声道:“我原以为,六嫂定也不会搭理我的。”
闻得此言,碧芜端着杯盏的手微微一顿。
“公主殿下为何会这么说?”
喻澄寅长吸了一口气,面上流露出丝丝苦涩,“自我两个舅舅、母妃和七哥相继出事后,宫里的人便同从前不一样了,见着我也不再笑着讨好,而是避之不及,仿若我是瘟神一般,躲得远远的,就连阿婵姐姐也……”
她声音骤然一哽,紧接着,珍珠般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进杯盏中,好一会儿,她才缓过劲儿,哑声道:“我原以为阿婵姐姐定不会疏远我,可那日在宫中见到她,我喊了她那么多声,她却是一眼都未转过来看我,我知晓她听到了,却没想到如今竟连她也迫不及待与我割席。”
苏婵是怎样的人,碧芜再清楚不过,从一开始,她讨好这位六公主,就只是因着她的身份地位。
那么多人都瞧出来了,偏这位天真的六公主看不出来,也或许她并非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发觉了却不愿承认,自欺欺人吧。
“我在宫中出生长大,自小便被所有人疼爱着。我总以为她们都是真心待我好的,可为什么现在他们都彻底变了呢。母妃也好,阿婵姐姐也好,甚至于父皇和七哥,都不再似从前那般待我了……”喻澄寅泪眼朦胧地看向碧芜,“六嫂,真的是我错了吗?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喻澄寅眸中的迷茫与卑微,让碧芜顿生出几分心疼,眼前的人还是那个曾不可一世的六公主吗?
碧芜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任她从低低抽泣到号啕大哭,“你没错,你有什么错呢……错的不过是他们罢了……”
人活在世,没有谁是一开始就能活明白的,总是吃过一遍又一遍的苦头,才会生出警觉,分辨善伪,懂得如何在这个混浊的世间保护自己。
六公主也是,她也是。
这世活得还算顺遂,不过是堪堪避开了前世遭过的难罢了。
可无人知晓,离誉王登基的日子越近,她心中的不安就增添一分。
因一切似乎变了,却又循着该有的轨迹,若东流之水涛涛向前,无法回头。
又一月,因永昌侯曾用贿赂款替承王置办了几座宅院和美人,原与两桩案件关联不大的承王亦被牵扯其中。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永安帝为平民愤,下旨将承王贬为郡王,赶回封地,终身不得回京。
方家被抄家,淑贵妃那身为永昌侯的长兄和身为户部尚书的次兄被当街斩首,方家家眷不论男女被悉数流放,至于涉案的官员则根据罪行轻重处斩,流放,被贬……
因未能与永昌侯世子和离,流放之列亦有苏婵,为了救女儿,镇北侯快马加鞭自西北进京,恳请永安帝放过爱女。
永安帝念在镇北侯镇守西北多年,劳苦功劳,最终同意他将苏婵带回西北,只和承王一样,此生此世永不得踏入京城一步。
儿子被逐,兄长斩首,方家全家遭遇流放,淑贵妃亦被永安帝贬为贵人,驱至冷宫。
然即便如此,她仍是贼心不死,将冷宫中的东西摔了个干净后,做梦都还梦到承王回到京城,登上皇位,将她奉为尊贵的皇太后。
然她的梦只做了一半,再醒来时,便见自己被吊在半空中,一双□□的脚堪堪踩在围栏顶上,夜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砸下,淑贵妃看着底下只消摔下去便会粉身碎骨的高度,忍不住失声尖叫,狼狈地求救。
可喊声很快被呼啸的风声掩去,这般风雨天谁也不会来到此处。
雨水将淑贵妃淋了个透湿,半散的发髻凌乱地贴在脸上,她喊了许久,直至嗓子都喊哑了,都得不到任何回应,脚在栏杆上站久了,又麻又酸,可她还得咬牙坚持着,以防坠下高台去。正当她筋疲力竭之际,忽见漆黑的楼阁下缓缓走出一个身影。
淑贵妃惊喜难掩,原以为是有了生机,却在看清来人的一刻倏然怔愣在那里。
来人负手静静地看着她,丝毫不为所动,幽暗的光勉强映出他清隽的面容,眸底的冰凉阴鸷若一把锋利的剑刃令人不寒而栗。
他薄唇微抿,低沉的声儿里带着几分笑意,“淑贵妃,不,如今应当是淑贵人了,这听风赏雨的滋味可还美妙?”
淑贵妃看着眼前人的脸,面容逐渐变形扭曲,旋即怒气冲冲地嘶吼道,“原来是你,你个贱种,快将我放下来!你要敢对我做什么,等枫儿回来定然不会放过你……”
看着她一身狼狈,却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誉王冷哼了一声,露出些许讥讽的笑,“你放心,他自然会回来,不过那时,应是要与你在地下相会了!”
“胡说八道什么!”淑贵妃目眦欲裂,怒瞪着誉王,猛啐一口道,“贱种,和你那个卑贱出身的娘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妄想夺我儿皇位,你只配和你娘一样,不得好死!”
她话音未落,便觉脖间一紧,一只大掌已然扼住了她的咽喉,眼前人面沉如水,那双幽深的眼眸里燃着熊熊怒火与升腾的杀意。
他猛地用劲,力道之大似要将她纤细的脖颈生生折断。
淑贵妃想要挣扎,可双手被麻绳死死缚住悬于梁上,无法自救,就在她双眼翻白,几欲断气之时,那只大掌骤然一松。
她若岸上干涸的鱼重获甘霖般拼命呼吸,意识稍稍回转之际,就听低沉的声儿响起:“也不知淑贵人还记不记得,我母妃当年便是在这观星台上,被你活活害死的。”
淑贵妃双眸微张,惊诧地看过去,“你怎么会知……”
看着男人眼中浓重的杀意,才逃过一劫淑贵妃这才感受到了恐惧,她拼命摇头,否认道:“不是的,不是的,是她自己摔下去的,我没有害她,是她自己摔下去的!”
没错,此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那日,她偶然在附近看到那个失了宠的贱人,一时起了作弄之心,命人将她手中的药包夺去,藏在了观星台上,她没有推她,是她自己失足坠下去的。
对,此事与她无关,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果不是你命人夺走了她手中的药,她如何会死!”誉王低吼道。
若非当年跟随在淑贵妃身边的宫婢良心不安,偷偷将真相告诉了他,他许是一辈子都不知那一夜,他母亲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个奉淑贵妃之命夺去药包的内侍,竟是将药包悬挂于靠近围栏的梁上,他母亲为了将这药带回去,冒着大雨,爬上了围栏,却在抓住药包的一刻,因栏杆湿滑,失足跌下了高台。
可直到坠下去的一刻,她还想着自己在床榻上高热不退的儿子,死死地抱着那包好容易从太医院求来的药。
“我没有,我没有。”淑贵妃依旧矢口否认,却见眼前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拔出腰间的匕首,剑面的寒光令淑贵妃一个瑟缩,“你……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誉王薄唇紧抿,抬起匕首慢慢地磨着那足足两指粗的麻绳,幽幽道:“贵人可知,父皇之所以不杀老七,而只是将他贬至封地,其中还有我的一份功劳……”
淑贵妃看着一点点断裂的麻绳,身子抖地跟筛笠一般,她双眸颤动,早已没了方才的傲慢,“不要,不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放我一马,我以后吃斋念佛,日日抄经,向你母妃赎罪,你放过,放过我……”
誉王却似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兀自道:“科举舞弊收受的贿赂,以及私吞的军饷,怎可能只有这么少一笔,是我故意向父皇瞒报了,你猜你那好儿子,联同他两位舅舅,用这笔钱做了什么?”
听得这话,淑贵妃这才停了求饶,看向誉王,颤声问道:“什,什么?”
誉王静静看了她半晌,薄唇微张,缓缓吐出二字,然就在淑贵妃面露震惊之际,右手猛一用力,锋利的匕首瞬间划断麻绳,一声尖叫过后,系于绳上之人飞速下坠。
自高台坠下亦不过几息,淑贵妃睁大眼看着那个居高临下含笑望着她的男人,只后悔自己戒心不足,未早做防备,直到临死之前才发现。
原来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男人,暗中算计了所有人,才是这个宫里最疯的疯子!
一声闷响后,那支离破碎的躯体缓缓流出鲜血,旋即被倾盆大雨晕开,在夜幕中开出一层层诡异绮丽的红花。
誉王淡淡瞥了一眼那已无生气的尸首,转而对着无人处道了一句:“处理干净。”
下一瞬,也不知是何人在黑暗中恭敬应了一声“是”,目送誉王下了高台,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今日的雨下得极大,屋檐上噼啪作响,水流汇聚至廊下,形成一道密密的雨帘。
碧芜站在屋门口,远远地望着,却始终不见雁林居那厢有任何动静。
按理说,那两桩案件已了,誉王当是没有先前那般忙碌,可为何快过亥时还未回来。
碧芜正欲让银铃去隔壁打探打探,却见雨幕中一个身影打着伞匆匆奔来,正是康福。
“王妃,王妃。”康福气喘吁吁地跑到廊下,“殿……殿下回来了……”
回来了?
碧芜忙问:“那殿下人呢?”
“一回府便去了梅园,这会儿在雨中淋着呢,任凭奴才怎么劝,都不肯进屋去。”康福急道,“王妃,您快去看看吧。”
他话音未落,手上的伞被夺了去,身侧飘过一阵风,那抹倩影已然跑入了雨中。
碧芜也未管下裙被雨和溅起的水花打得湿透,径直往梅园的方向跑去,入了院门,果如康福所说,誉王淋着雨站在院中,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一片梅树林。
“殿下!”她快步至他跟前,忙垫脚为他撑伞。
“王妃怎么来了。”
誉王看着她因为他打伞而湿透的半边身子,剑眉蹙起,本欲伸手将她揽近些,可想起自己这双手方才杀了人,复又缓缓垂落。
然垂落的一瞬间,那双冰冷的柔荑却是握住了他,用劲将他往屋内拽。
碧芜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见誉王这般反常,又来了梅园,总觉得应是与沈贵人有关。
将誉王拉坐在小榻上,碧芜正欲去点灯,再寻来干净的帕子给他擦拭,却一个不防倏然被扯进了男人怀中。
他粗粝的大掌擒住她的下颌,迫不及待地攫取她的呼吸。
一片漆黑中,湿透的衣裳被一件件丢落在地,碧芜原因淋了雨而冰凉的身子也在与男人的紧贴中恢复了热意,随即一点点被大掌点燃逐渐滚烫。
窗外飘风急雨,屋内亦是惊涛骇浪。
碧芜双眼迷蒙,紧紧攀住男人的背脊,任他予取予求,昏昏沉沉间,却听耳畔响起熟悉又低哑的声儿,一遍一遍,似在逼迫她承诺什么。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绝不会离开我……”
她朱唇紧咬,缓缓闭上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从前她分明知道走不了,可还总想带着旭儿逃跑。可如今她清楚,她更是逃不掉了。
即便很久以前,她就已心有所觉,却倔强着始终不肯承认此事,可时日越长,她发现她愈发骗不了自己。
怎么办!
她好像真的喜欢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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