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工夫闲下来的时候,令仪很爱听门公摆龙门。老门公平时不大言语,要是咪上三两盅酒,那可不一样了,神色也飞动起来了,话也多起来了。他知道许多故事,残唐五代,周秦列国,什么都讲得,什么都讲得有趣,不知他从哪里学得来的,毕毕剥剥,如炒豆落锅。令仪听他讲程咬金三板斧听得出神,咬着手帕子,眼睛都不眨,生怕错过去什么。讲到秦琼卖马,英雄末路,又让人容色惨沮,几乎泪落。柳敬亭说书,也不过是这样了吧。有时听得入神了,竟不听见夫人叫唤,嘉章差遣,几回挨了训教。她依然是一闲下来就找老门公,老门公把她当孙女看待。

    老门公那些故事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有时他讲得也未必真确,有时讲到一处,他拍着头发急:“老了,竟会记不得。”令仪给他斟来茶水,给他润润嗓子,叫他不必焦心。渐渐她才知道老门公的父亲原来在东郊种地,天生好口齿,家里遭了饥荒,便拖了一家他州外县卖口过日,哪知在此处生意做不来,路费银钱又使尽了,只得硬硬心肠将他卖在这里,凑些路费,从此失散,后来也不知道生身父母沦落到哪州哪府了。

    她无言安慰,又想到自身,只觉心头闷得难过,散不开许多愁烦。身子被拘系在这里,一点都由不得自身做主,捱打、忍饿,她已经很习惯了,初时受了委屈还常常要哭,现在耳光还未落下便已经跪得服服帖帖地了,一个劲地认罚,一句一个该死,一句一个有罪。人是苦虫,听话毕竟能少受些痛楚,她本来也乖顺,轻车熟路地便成了现在这样。却时常忍不住要想起母亲,想起母亲教她应当有骨节,但是实在疼啊。“大杖则避”,她记得这句,但是根本避不开,管家娘子将她摁在地上,裙子一掀,便是一番无情棍棒。

    晚上她陪嘉章温书,一旁坐着做针线,嘉章不肯读,只顾着盯着她的针线,她只好停下针绣,柔声细气地哄着嘉章,只要嘉章读完这章,便把下午听来的故事讲给她听。嘉章倒很听话,咿咿呀呀读了起来。她想起母亲将她抱在膝上,口授章句,都成梦幻。母亲靠替人接些绣花活计维持生业,只有晚上才有片刻空闲。昏灯照壁,母亲搂着她,教她念书,一句一句地解给她听。这样的日子,再不能回想了。

    她学着老门公摆龙门,讲到激昂处,嘉章已经翻身睡着了,嘴里还说着梦话,她只好停下,心里却还想把那半截说完。夜里扯着喉咙叫令仪叫了两次,令仪起身披衣去看时,才晓得是嘉章发梦。嘉章看起来有些不舒服,又蹬又踢,不知道竟是做了什么梦。令仪还怕她是被子盖得太多,有些闷,替她松了松被,还恐她身子不适,遭了梦魇,忧疑惊惧,候到三更,令仪不再发梦,才阖眼睡去。刚打了五更,便轻轻地披了衣裳端着盆子去院里浣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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