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白昼一日便长似一日。老爷俸满,升了常州知府,一家得了信,自是欢喜不提。连令仪都跟着沾了光辉,夫人欢喜,她便能少捱些苦楚,便更尽力趋奉着。只有门公夫妻两个不住担忧,生怕儿子随到他乡异地,经不惯风尘,捎信又不便,总问不到一个往常州贩运的亲眷朋友,做父母的,难免焦心。
伏天闷得很,令仪与夫人小姐安排下枕簟,兼且日日都有人送了冰来,雪藕调冰,浮瓜沉李,却也快活适意。嘉章这几日睡下,依常要令仪与她打扇,这也不在话下。
令仪着着夏凉衫,身段比往时更显细弱条苗。嘉章睡得很熟了,她才回到自己的小床上。窗外是一棵大槐树,听鸣蝉不断地聒噪,她的心好像便随着浮起来了,再沉不下去。她摆弄着腕上的一对银镯,那是早上与夫人梳头得来的嘉奖。她把镯子滑到臂上,顺着鞭痕,一路滑上去,滑到顶上,那镯子骤然便紧起来,好像要把她钳住,她赶紧将它们除卸下来。镯子很冰,她把它们贴到脸上,觉得面上滚烫。回想起夫人捏住她的手,替她套上了这一双镯子,朝她上下不住地瞧,直赞她是个美人胚子,倒教她羞得低了头。夫人便笑,仔细想起来,那笑里有许多意思,有笼络抚恤有威慑提防,她越发惶恐。夫人的赏罚,都让她觉得惶恐,让她觉得屈辱。夫人满意地看着面前低眉顺目,默不作声的她,觉得普天下再没有比自己宽仁慈善的主母了。
她仿佛记得在家时,母亲不爱装饰,真个是荆钗布裙,不施脂粉的。母亲妆盒里的几样首饰,早就教典当去了,活计一时卖不出去,唯有把些珠花簪环当了救穷,换柴换米,支上锅灶,煲些粥出来。令仪的那碗是稠的,母亲的那碗却常常是稀的。母亲病倒了,妆盒也空了。母亲教她对课时,讲到有一辈古人捷才机智,用“玉条脱”对“金步摇”。那时还有人邀了母亲去松江教女儿读书习绣,要把令仪托给别人照应,母亲总放不下心来,推脱着不应承,说要等令仪再大一些。
嘉章有许多珍饰,一向都是她帮着收藏照管着的。她并不羡慕,母亲说,这些东西是给人增光的,绘事后素,有了是最好,没有自然也没什么妨害。她将镯子同月钱赏钱摆到一起,三年,零零碎碎也攒够了几两了,但是什么也做不得。
蝉声渐细弱了,嘉章的梦话不住地传入耳内。她有时喊几声“令仪”,接着又不知梦做到哪边,竟笑出声来。嘉章总是这么快活,连梦里都这么快活,有时早上起来,总要拉住令仪,把自己的梦讲上半天,往往离奇古怪。令仪自己的梦却常常是白天的重复,有时手脚毛糙,有时活计做不完,在梦里也提心吊胆地准备领罚,她倒情愿自己没有梦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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