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黄蟹肥,夫人收得了家书,才晓得月容有了身子,这是信上说的。老爷多半是欢喜的,连字体点画都比平时飞跃了,月容又是怎样想呢?信里没有说。月容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却要做母亲了。转头一想,自己做母亲时,也只刚刚十九。那时有保母照应着令仪,却没有人来问她的情况,她的生命与青春好像都灌注到另一个生命上了。大家把嘉章抱在手上逗弄,她被遗忘了。
她记得出嫁时,她倒没有多么的喜,也没有多么的悲,好像在迎候一个必然到来的东西。梳妆时,母亲贴着她的身子坐下,对着铜镜里的她,叮嘱了些做儿妇的道理,那些道理,她从小便听着。母亲像要把十六年的话儿一齐说尽,可说来说去,总是叫她孝敬公姑,尊敬夫婿,再没别的话儿。说这样的话,母亲竟也要哭出声来,她知道母亲是知道从此聚少离多,又不好把“常回母家”的话拿出来说,怕误了吉日良辰,害女儿日后遭了仳离休弃。
她有时也会不平,丈夫是个庸人,却只为了他是个男儿,便得了施展的机会,女孩儿只能闺中雌伏。少小时听了些盲词,竟也想起过做女状元的事。咳,也只能是胡乱想想。少年孩子知道些什么,只听他们说了女状元定策安邦,就觉得心里欢喜,觉得不知多么荣耀似的。未出闺门的女孩子,怎么一改扮了男装便能突然晓得了那么多事,任你僚佐老吏,不能过也,想想也不合道理,那时人在梦中,浑然不觉。中了状元,也不过是翰林供奉,哪有即便拜相封侯的道理?年年科考,几时开过女科?冒了名姓,一来是冒不过,二来是女孩儿念的那几本书,与长兄幼弟的原自不同。只是少年时的一段痴想,自己转头想想都觉得荒唐。
嘉章像自己,桀骜要强,又不像自己,嘉章不爱念书,也从不发些女状元的梦。她不知道嘉章的心思放在哪里,念书时常偷了懒,背了人就同令仪胡闹。
想到有嘉章时,她才刚十八岁,已经是槁木死灰了。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忙里忙外,都等着这个婴孩的降生。公公婆母想着要一个孙儿来承祀宗祧,见了嘉章,虽然失望,却也不住地说:“先花后果,先花后果……”嘉章由保母抱去照应,留得她一人冷冷清清。又不叫她多动,怕她月中受了风,少年人落下病症。她听得间壁婴儿啼哭,自己又陷在这里,本来气闷,心里又着急,怕保母贪懒,顾不到婴儿,两下一激,成了一段无名火气。有时捺不住性子,便把保母叫上来训上几句,倒弄得那敦厚妇人着了气恼:婴儿啼哭,本来寻常,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为了年岁不好,男人不成材,她一个人抛身出来,自己几个孩子撇在乡下,哭时都没人理会呢。乡下人憨直,哪里会识得官宦人家的眉高眼低,少不得委委屈屈地分辨几句,有时也实在发了急,便要高声吵闹了。
保母在嘉章四岁的时候打发走了,她的小姑娘同嘉章一般年纪。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