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了这一遭,令仪心里还时常惊惧,一会儿想到老爷要把她送人,一会儿又念到夫人要与她配亲,思虑一多,便觉精神恍惚。她从此怕听人谈到婚嫁,月容的惨笑,那晚他们的轻薄浮浪,都在她眼前一一闪过。
她想恨,却不知道恨谁才好,这里的高墙像网罗一样把她紧紧地缚住,老门公一辈子困在这里,夫人一辈子也困在这里。她感激嘉章,心里却明白,嘉章帮得了自己,自己无可答报,只为着她是嘉章的。她不能自主,要嘉章代了她去闹,嘉章不能自主,只能逞起小孩脾气,夫人不能自主,又要问过老爷的主意,老爷也不能自主,要照拂着上官的心思。她想起阳羡鹅笼,嘉章是外面的一层,她便是里面的一层。她欠着情,这更叫她悒郁。
先还只是神色有些不对,过去她脸上只是顺从和哀戚,现在那哀戚添得分外重了,顺从与哀戚外,还多了一种呆滞。令仪在家里做事是做熟了,本来已经不需要吩咐了,不推自转,可现在她常常发呆,往往要人唤上几声才像突然听到了一样,忙忙地应一声。做事情也是心不在焉,明明要绣只翠禽,却糊里糊涂搭错了线。她想着翠禽还有寥廓,人却没有。还没等她想下去,绣帕就已经染上了些血点,原来指头已经割破了。后来渐渐地人也懒了,夫人有时唤她,她口上应了,手上却迟慢。伸手去打时,她不闪躲,鞭子落在身上,那声音叫旁人听了都要替她疼的,她好像也不知道痛似的,由了他们。人家说仆婢懒惰,没有打不好骂不转的。她还是顺从的,只是做事情怠惰。
哀莫大于心死。自己那晚既不能狠下心,便这样慢慢地磨死了也好。盲子的书上总爱讲些薄命女儿,早早夭逝,她扳着手指头数数,这样的女孩儿,听过的也有十来个了,不同的名姓,不同的样貌,却分明好像同一个人,又好像自己。她离这些人好像越来越近,天下女孩儿,原是一样心肠一样肝胆一样运命。许多人的事迹熔进了一具躯壳,像铸剑。钱塘有苏小,有小青,盲子的琵琶里哀哀切切地说了许多,也有叮嘱小儿女的言语,“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她知道自己同书上的女儿不同,她不像书上讲得那样美,也不恋个年轻后生,但她既是女儿,便没法摆脱这样的运命。连尼姑宣卷,讲起刘香秀英,那些女孩儿也总是苦凄,要么苦死,要么落在庵门。苦死是常事,遁迹空门,暮鼓晨钟,便能得了清净么?那是出家人造出来的空话儿。
服侍嘉章,她倒还照常殷勤。替嘉章宽衣时,嘉章见她瘦得出奇,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令仪,为了我,你要好好的。”令仪心里想着:“可为了我自己,这样的日子我再不愿意捱下去了。”她觉得自己负了嘉章,低了头给她解下腰间缠束的丝绦。愁云惨淡,凝在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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