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七月半,门公爷爷都要在门前斋孤。一陌黄钱,扬在风中,嘴里不住祷告着“游魂收受,生人平安”。
令仪初时不懂,在家乡,并不是这样斋孤的。门公爷爷说:“傻姑娘,鬼同人一样的,有些鬼吃不上饭的,托着个钵儿,到处叫化,哀声下气,也是很苦的,好比我们一样,只索讨些残汤冷饭过日,饥一顿饱一顿,也没个相熟的鬼过问。你想他们生前已是捱穷,死后又是苦凄,落在这饿鬼道上。趁他们过节,散些钱去给他们也扯两身时新衣裳,也吃些像样茶饭,可不是好么?”
门公老妈妈把令仪拉了过去,面上做出恼怒样子,嘴里却还嗤嗤笑着:“你又哄人家少年孩子作耍了,哪有这许多说道?年年都是这么烧下来的,今年才有了这一说。自己穷大方,活人又周济不起,这不,就养着一班死鬼。你却不用愁,等你死了,怕没人给你烧纸钱?你死了,也是个麻烦鬼,整日价缠在人家脚后头胡说乱道,扮出怪样子吓人,叫人不得清净。”门公便低了头不做声,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只是声音小,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月容葬在常州城外,自然没人去瞧,她的兄长有了新嫂嫂,自家的事还料理不过来,父亲又把女孩儿看得轻贱;母亲葬在山阴,想来也没人过问。她不知道有没有鬼,却知道生人与死人之间,大概就只剩得些忆念了,不然怎么从不见母亲夜里寻了她来。泉壤之下,是怎样的幽暗啊。她记得合上棺木时,那一点点光渐渐挤在外头,她要凑拢去多看上一眼,无奈大人怕她见了伤心,牵着她的手儿,把她拉在身边。她听着钉棺木的声音,那钉子好像砸在自己心上,又笃笃地敲进去。木屑四溅。
母亲什么样子呢,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好看的,瘦削,苍白,脸上总挂着哀戚的笑。连过身时,都是这一副模样。有时对着镜子端详,她瞧着镜里的那个自己,越瞧越像母亲。夫人搂着撒娇的嘉章时,她常常能想到自己的母亲,心里是羡慕的,也不免带点嫉妒,一面又责怪自己不该嫉妒。
“爷爷,你能替我买些纸钱么?我想烧些给小夫人,下剩的烧给我母亲。”“嗳,落了葬的就不是孤鬼游魂了,话不定这会儿已经投往好人家去了。”旁边门公老妈妈接了话便说,“小夫人是个老实孩子,待人又好,这番委屈屈地去了,叫阎王老爷看了,都没有绊住她的理儿。这会儿定是托生到哪处富贵人家去了。”
怅怅回房,见嘉章要临帖儿,自己在窗下鼓捣,手上弄得乌漆抹黑,令仪笑着拉过她一双手儿,替她揩净,把墨研开,又说道:“小姐既要临帖,怎不唤了我来?瞧瞧,好在身上没沾染上,纸上弄了这么大一块儿黑手印……”说到手印,又想起那日打手模,不觉伤心,住了声不再讲下去。嘉章牵着她的裙儿,嘿嘿地笑着,她也追陪着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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