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那日想起的,却不是别人,正是她一位要好世妹,姓张,双名佩文。性情脱俗,襟怀洒落,那时把臂定交,最是相得投契。虽然嫁人以后,同钱塘乡旧绝少往来,也听人讲起她未嫁而孀,飘零不偶,辗转来在扬州,教授着几个女孩儿过日。自己做东道的没能尽心,佩文却先折简相招,要把往日的唱酬重新续起。信里说得恳切,客舍萧条,旧雨不来,剪烛无人,叫人悬盼。夫人不忍心拂了她的意思,怎奈俗务繁冗,实在脱不开身,正没个主意。那日为着嘉章的事烦恼,猛的“哎呀”一声,她不正是个工诗善绣的?倒不如请了她来教嘉章,姊妹们也可朝夕相见。

    佩文接了信,见结拜的姊姊相召,哪有不应之理。收拾了囊箧书箱,携了个十四五岁的小鬟红儿,便往郑府去了。姊妹重会,自然是又惊又喜,喜的是多年疏阔,毕竟重见,惊的是容颜顿改,不似当年。把别后情状,说了半夜,各自感喟不已。嘉章见过佩文,心里倒也欢喜,夫人只叫她唤姨母。那头令仪早收拾了一间房出来,引着红儿去安顿什物。令仪要帮红儿的手,红儿却笑着止住她,要她先回,自去打叠。

    佩文原是不愿嫁的,未过门夫婿年轻夭逝,她便凭着几亩妆田在家守志,生计颇过得去。人家只赞她苦节,哪晓得她倒乐得松快。只是爷娘过身,依着兄嫂过日,总不方便,兄嫂怜她孤寡,倒把她闷得有些不过意。便托了故四处观光,或在富阳,或在常熟,舌耕谋食,人家敬她的才名,多有托她教养女儿的,反比做女孩儿时节自在快活些。人家说出门不比在家里,有许多不就便处,她却是纵观山川,自得其乐。夫人听了,方晓得传言不真,为之叹惋。又说到旧时姊妹,水流云散,再相逢除是梦中,又叹了一回。

    红儿上来回话,夫人见她貌仅中人,然而眉目之间,脉脉含情,秋波流眄,顾盼生辉,举止之间,自有一种娇媚之态,这样的神情,却是从未见过,不觉动疑。待她出了房,夫人便问起她的身世。佩文也不瞒隐,接言便道,是一日自己改了装束,在西湖游观,岸上人如蚁聚,挤挤挨挨,挥汗如雨,正不耐烦间,见岸边一列的江山船,一时好奇,神差鬼使,竟上了画船:

    “船上人倒是不多,不成想刚刚坐定,这女孩儿便在旁边坐下,捧觞劝酒,倒叫我发窘,要请她快快儿自回。她反作势往我身上一靠,弄得我六神无主,要低声劝她,却张不得口。要回身时,舟已离岸,只得眼观鼻,鼻观心,慢慢耐着。她见我发窘,反笑了起来,问我是不是少年官人头回出门。我还有什么话好答对呢?只能顺着她的话儿点头。她听了这话,嗤嗤发笑,拉了我竟要往房舱而去。我心里有些晓得,因怕得很,一心求免,她却只要强拉。姐姐,你细想想,我们从小绮罗丛中娇养,哪见过这样场面呢?”

    “那么后来便怎么样呢?”

    “舱后人多,我不好说破女儿身份,用力一挣,竟把她推在地上,正要上前去扶,便赶上来个妇人,那妇人看来不过四十,厚厚地施了一层脂粉。见了妇人,她登时变了神色,浑身抖颤,急得只要哭,那妇人扯着她的头发叫她起身,嘴里还数落着,嘴里不干不净,叫人想想都要羞死的,这一节姐姐不听也罢。那妇人又转身向我赔情,说她一向笨得很,要另换了好的来。姐姐是没有见到,见到了怕心里也要难过。

    我在那里站又不是,坐又不是,上去替她说情,情愿垫赔些钱钞与那妇人,同她进去说话,这才算了。她初时不信我是女身,只管歪缠,竟把我头巾扯落,露出乌油油头发,这才肯信。同她说起家乡,她也不记得,只记得从小便落在船上。问起方才要打她的妇人,却是她的妈妈。船上却有几个姊妹,一个姊姊是妈妈亲生,一个是妈妈媳妇,那几个却同自己一样。那妈妈待女儿媳妇倒还有三分爱惜,还顾着她们的体面,待她们可就不同了。我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姐姐你说,飘茵堕溷,原是无可奈何,我们偶然侥幸,怎能不惭愧呢?”

    “那些蓬门小户,多的是这样的,又不是我们逼她们落水,要我们去一一操心,怕是操不过来。”

    “这话说得虽是,然而我心里还总过不去。我见她哀苦,问她后着,她说要么在这儿捱死,要么有个浮薄浪荡,要么有个富厚行商,把她赎出来,虽然也是捱死,已不啻天渊。正经子弟,谁会往这样船上胡行乱走?我要替她赎身出来,她说她纵出来了也没用,一个女孩儿,只晓得唱曲侑酒,字也不识得,又不惯操作,单人独马能做些什么,少不得依然归了故道。思来想去,难为她倒愿意跟着我去受风尘颠簸了。”

    “这样的人虽然听着好像很可怜,然而旧染污俗,怕难洗净。留在跟前,妹妹不怕她做出些不体面不光彩的事吗?”

    “这样侥幸地生在巨富之家,我便已经觉得不体面不光彩了。”

    夫人望着佩文,觉得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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