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上终日响着鸣蝉,迤逗得人心情浮荡。嘉章手里描着样子,心却早飞远了,直到墨漫漶开来,心里一急,才回过神来。令仪在背后打着扇儿,瞧见她额上微微出汗,递了汗巾要与她拂拭。佩文却摇头,朝她使个眼色,不叫她上前。嘉章还在同那花样过不去,焦焦躁躁,几乎要把纸笔推开。
大概夏天是容易懒怠的,连罗帏都懒懒的,一动不动。这时做什么事都容易疲乏,令仪额上滴下汗来,糊在眼睛上,去揩时,不但眼睛酸得很,连手都酸得很,年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这时最勤苦的怕还是野老田夫,曝背耕作,片时的空闲都难得,但田里生涯,也还有个日夜,做人家使婢的却没有。
令仪朝前面看去,瞧见佩文与红儿掠发,心里有些羡慕,红儿或坐或卧,都任情恣性,同佩文说起话来,从不讲些长幼尊卑,也不见人去管她。想到后来,甚至有些不平,怎么红儿便不曾落在夫人手里,也叫她听几句喝骂,随意吃些棰楚……这样想过,自家都吃了一惊,早被惊醒,连扇儿都险些跌落,真是热昏了头,这样的苦楚,自己捱不过去,已是不幸,怎么竟想出这样东西,存心叫人家也不得自在,合该自己堕在这里,受无穷烦恼,朝打暮骂,不得超拔。心里骂过了自己,红着脸,偷着眼儿朝红儿那边张望,好在红儿正同佩文说着闲话,没朝自己这边看。低头看看嘉章,还在描花,头也不曾抬起过。都看过了,难免还要心虚,自己尚且看不过眼,更怕叫人晓得了,其实哪有人会知道呢。
想着想着,便不再想了。她的心绪已不能飞起,只看着手上扇儿摇动着,什么都懒得去想。扇儿越来越模糊,她眼前是糊糊的一片,渐渐有些发黑,四围静得可怕。许许多多的光斑朝眼前撞去,好像少小时在河沿遇到的流萤。她索性闭了眼,隔了半晌儿睁开,眼前的黑晕已经褪去,好像沉枷卸去,只是头上还有些重,身上还没什么力气。
“啪——”
令仪与嘉章都吃了一惊,嘉章的笔顿住,令仪转身去看,原来是只蝉,背时倒运,从树上坠下,再要飞腾,却是不能。嘉章放了笔要去看,佩文也不拦阻,叫她仔细地看了回来,看得真切了,画得也真切。嘉章去看时,它已经不能动了,看来是死了,只有从头上取下簪子,在地上掘个小小的坑,将它掩埋在树下。她不想回去描那花样了,再逼真的鳞介鱼虫也不如眼前的真,它们永远活在画幅上,或者说一开始就死在画幅上。人终日伴着这些死掉的鱼鸟,早晚也会闷死的。佩文姨姨是那样可爱的人,怎么倒愿意同这样的死物朝暮相对呢?
令仪来挽她,她看着手上簪子:“令仪,我不想学了。”这样的话令仪听过许多回,不敢多说什么,接过泥污的簪子,扶她在桌前坐下。佩文来看,只说她的心还是不够沉静,这样躁性儿,是学一样就要厌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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