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天很容易就捱过去了,剩得一点半点痕迹,逢了阴天还痛得很。今秋的雨水最多。她知道夫人一向厌着她,多半是与嘉章有关,故意地要与嘉章疏远。起居自然是要她照应的,然而心灰意冷,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死是可怕的,然而在死面前,又是毫无办法的。在水底下她是这样想的,那天在皮鞭下也是这样想的。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偏偏不许她去死。盲子的书上不是说过么?一个人作下了许多业障,偏不叫他死,带他下去把阴司十殿游历一遍,叫他见了那许多苦况,又是拔舌又是抽筋,又是刀山又是沸釜,闹过一阵,又放他还阳,叫他惴栗不安地活下去。这样过后,弃恶从善,怕是未必,越加怕死,倒是实情。哑嗓子里唱出了哑的声调,嘈杂的弦索里说着翻澜的欲海。消沉的小乘态度沾染在文句上,沾染在音乐上,也沾染在听者心上,虽然只各自分润得一点。
最是愁人,怕听怨语。檐前点点滴滴落了一夜,旁的声息以次静了,只剩下滴沥不尽的雨声。清早起身,看到草间缀了一只残破的蝴蝶,寂然无声地死掉了。虽是这么说,还有风肯替它收拾。自己终身,怎样收拾呢?连宵风雨,实在难耐。作速离了这里吧,离了这里也好。离了这里,不拘天涯海角,茅檐低小,也凭着十指过日,总要比现在快活些。耳边全是夫人的恶骂,有时不知道怎么忤了她,便劈头骂将来。用尽了力气百般地奉承她,也是枉然。横也不是,竖也不是,总不能合她的心意,连睡梦里都要闹醒几番。怎么才能够离了这里呢?来在这里,生身爹娘一概绝了来往,那天采蘩的妈从乡下来看她,都不许她见,更何况自己本来就只剩得一个单身子了,同谁去商量呢。
嘉章正在梦酣,哪知道令仪心里许多盘算,还梦着同令仪两个驱了车儿,在晴天朗日下,各自做着好梦。那一点想望,她醒后同令仪说了。令仪笑笑,这是无可无不可的意思,死生面前,情尘爱海都是空幻。嘉章说那里有高天,风筝也可以飞得高远,她听着,便应一声;嘉章说那里有长风,她们的衣裳由风吹动,好像要一起飞上天去;嘉章说那里有香花香草,风一吹过,泉水就去碰岸边的石头,撞出许多声响,她回身捉摸,看到令仪俯着身子弄水……令仪心里暗自好笑,哪有这样的地方,除是仙山。嘴上却还不忍心戳破,这样的好梦是不容易得的,自己从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令仪,梦里你总笑呢。”
“怎么笑呢?”
“你结了个花冠,戴在头上。是了,就同小时扮新娘子那样。我从没见你那样笑过呢,声音是那样高。我朝你那头丢了块石子,你吃了一吓,怪我顽皮,朝我丢了回来。”
“这可见得不真了,我怎么敢恼小姐呢?”
“是梦哩,要是真的,够多么好。在梦里,我还同你……”嘉章话里有些怅怅,脸也涨得红了,再要问时,便不肯往下说了。
令仪原不在意的,听了这句,也起了疑虑,不由地去猜度起来。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