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雪初霁,廊檐渐滴下水来。佩文说自己是孤云野鹤,惯于飘零,在这里住了两年,难免眷恋山川,辞了要走,说嘉章聪明,道理已经疏通,手里再熟些就好了。携了红儿,收拾了东西,竟往他处去了,说是过后寄信给姊姊,谁知一去竟无消息,夫人欲待投书问候,又不知她投往何所,爽然若失。
纺绩裁剪,倒还不用嘉章去做,偶尔弄些东西做做,不过是暂时遣兴,拿它打发光阴,哪有什么正经?闷倒了便淹淹去睡,醒来胡乱诌成几句,写在纸上,阁了笔自去倒卧。令仪移开镇纸去看时,见那四句以外,横横斜斜地写满了“令仪”,吃了一惊,忙把那张纸悄悄藏过,犹恐被人见了要起疑心。
“令仪——”原来嘉章不曾睡着,歪在床上,听见令仪进屋,早坐起身来。令仪坐在床边上,看她面上微微有点发红,忙用手去摸,倒不大烫,才放宽心。
“令仪,你记得么?你头几年来我家时,唱曲子哄我,我记得里面有这么一句,好像是‘春思夏感秋又冬’。刚刚怎么想,也想不起首尾前后,你还记得么?”
“有这样的事么?小姐倒记得这样清楚。”她没有忘掉,仔细寻思,还是忘掉好。
“令仪,你当真不记得了吗?”她盯住了令仪的眼睛,真是烫人的眼睛,好像雨夜电光,骤然闪过,在这威迫之下,令仪不敢抬头,低低地回道:“实在是想不起来。”“罢了,我口渴得紧,你与我冲些来。”令仪闻命,刚刚站起,那张纸便不识事地滑在地上,令仪俯身去拾,早被嘉章看在眼里。
“你心里多分是怨着我,是我不懂事,那天全怪我。你要委屈了,说出来,骂我也好,却不要像这样把我撂在一边,不肯理我……”她不敢再回过去想那天,不敢想,却忘不掉。梦里总是有那么一个黑漆漆的柴房,一点光都漏不进来,她怕黑。管家娘子说,要是她不受拘束,就把她关在这里。那时紧紧地扯住了管家娘子的衣角,生怕她突然把自己丢下,门还是合上了。这样的梦做过太多次了,辨不清最开始是梦是真。那天她想,死同黑一样,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看不见。她闭上了眼睛,仿佛已临死地,更加害怕,忙把眼睛睁开,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柴房,棺木,坟包……乱糟糟的意象混在一起,一齐朝她砸过来。麻绳从身上绕过,她动弹不得。不畏死的民人毕竟是少有的,她疑心是圣贤造下来的寓言。秦法秦政,哪有绝衰?
“好姐姐,我这一番说话,你心里明白吗?这是不消讲的了,你一定明白的。”“怎么今天小姐的话这样深?比书上的还深,我可是一句也听不懂。”令仪不知道怎样答好,只是笑着摇头,“小姐,你看这里面燃着炭,可也知道‘冰炭不同炉’这个道理?飘茵堕溷,种别群分。冰遇着了火,不说同炉,挨得近一些都不能,火未必立即便熄,冰却一定要化。”
“有千年燃不尽的炭吗?有万世化不完的冰吗?要是千年万代燃不尽化不完,那有什么意思呢?要是燃得尽化得完,长一点短一点又有什么要紧?”
令仪觉得自己是向火的雪狮子,化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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