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也太小心了。”
人声忽起,大监循声望去,便见一身材纤细高挑,外表柔弱乖巧的少年人越众而出,着绯衣,登长靴,眉眼一挑,似有桃花坠落。
陆漾怀抱橘猫谈吐文雅:“天子脚下,谁能伤了孙儿,谁敢伤了孙儿?大监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御前大监登时不敢小觑,连忙点头哈腰:“是这个理儿,可不就是这个理儿?陆少主所言甚是。”
王命在身他不敢耽延,看了眼天色,清清喉咙:“老夫人、陆少主、陆小姐,陛下还在宫里等着呢……”
老夫人朝他点头。
大监立即招来软轿:“三位,请上轿。”
乘坐轿子直入宫廷,是大周朝皇帝陛下给的尊荣体面。
李谌在宫中耐心等人前来,寒蝉踩着一地夕阳回府。
见了她,堆雪按捺激动问道:“见着了?”
“见着了,大小姐人呢?”
“湖心钓鱼呢。”
清浊湖,波光粼粼,桃鸢坐在船板迎风垂钓。
她又换了一袭新衣,澹澹色的绣衫罗裙,和彼时的水色天光相得益彰,挽着流苏髻,一只手探出来自然握着青竹杆,鱼竿轻震,她眼睛含笑。
寒蝉去时刚好赶上她收获今日第一条鱼。
肥美的鲤鱼在她掌心扑棱,鱼儿摆尾甩了桃鸢一脸细碎的水珠。
左右婢子想去帮忙,被她用眼神制止。
府里有两位小姐,大小姐和二小姐兴趣迥然,诸如清浊湖、书楼这样的地方,大小姐爱来,二小姐懒得来。
桃鸢书读得好,性子喜静,钓鱼是她喜欢的一项户外活动。
鱼儿入鱼篓她这才有功夫理睬寒蝉。
一道眼神抛过去,寒蝉凑过去见礼,笑嘻嘻蹲在大小姐身边:“奴见着人了,陆家少主今日穿着牡丹红裙陪在陆老夫人身边,身段和脸都美,不过远没大小姐美。”
“还有呢?”
“今天陆家船队抵京,好大的阵仗,光陆老夫人乘坐的那艘舰船少说能容纳几百人,渡口停泊一排排船,来围观的人很多,宫里都派人来接了,陛下给了陆家天大颜面!”
桃鸢轻叹:“那你和我说说,‘财神’长什么样?”
寒蝉一阵思索:“柳叶眼,小蛮腰,个子不是很高,身形窈窕……”
“你确定是柳叶眼不是桃花眼?”
“确定,是柳叶眼。”
桃鸢怔在那微微出神。
她记得那人有一双深情缱绻的桃花眼。
莫非不是同一人?
罢了。
兴许是她想多了。
大周朝同名同姓的很多,怎会那么巧就让她撞上凤城陆家的小财神?
“回罢。”
“欸?小姐,不钓鱼了?”
“不钓了。”
软轿一路抬进宫廷。
宫廷深深,红墙绿瓦。
轿子行在冗长的宫道,陆漾掀开帘子欣赏路过的风景,大监陪在一旁为她解闷。
浅说了几句,陆小少主展露笑颜。
李谌在明德殿内接见陆家祖孙,脚步声愈近,他抬头望去——
夕阳的余晖为陆老夫人添加更多富态,陆家女眷普遍寿数长,陆家一代代的家主去后都是女人掌权,而后权势顺利交接到小辈手中。
不跋扈、不好高骛远,稳扎稳打,胆魄智谋并存,李谌对财运兴隆的陆家人很有好感。
芸芸众生,财、权二字达到顶峰的无一不是世间翘楚。
陆家八百年不败,定有其独到可引以为借鉴的成功经验。
念头方起,他目光不自觉被老夫人身边身穿新式胡服的女郎吸引。
但见来人着窄袖翻领绯衣,束蹀躞玉带,带下悬水蓝色香囊,并斜挂袖珍金算盘,胸前用银灰线绣大大小小方孔铜钱,错落有致,极尽奢华之美。
仅看衣饰便知是自小生在金窝银窝的陆小少主。
视线上移,看清那张柔美白皙的脸蛋儿,李谌眼前一亮。
很少得见女子有此番乖巧风流的气质了。
他在看陆漾,陆漾也在隐晦看他。
三十八岁的周天子,正值大展拳脚精力充沛的时候,李家行伍出身,身板有军人的硬气挺拔,模样比不过世家子弟出挑,却也是丹凤眼,蜂腰猿背,有轻盈俊俏之美感。
陆漾暗暗松口气。
好在不是什么不堪入目的老男人。
她松了口气,一旁的陆尽欢提着的心也跟着落回肚子。
虽说权势才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妆容,可她看惯了陆漾那张脸,真换个丑的,恐怕都不好下嘴。
总而言之,当今陛下长成这样她还是满意的。
好在李谌丝毫没察觉祖孙三人打量女婿的微妙眼神。
说时长,距离陆老夫人携孙入殿不过过去须臾,等不及对方行礼,他大手一挥:“赐座!”
中宫无主,陛下备好宴席接待陆家人。
寒暄话说了几轮,酒也喝了几盏,该说正事了。
陆漾是来做生意的。
偏巧,李谌也有一桩生意同陆家做。
“请安平公主来。”
不消片时,身着华美宫装的安平公主款款而来。
陆老夫人笑意深沉。
安平公主是李谌第三个女儿,性柔弱,擅歌舞。
等她围着陆漾跳完一支舞退下,陆漾忍无可忍歪头打了个喷嚏:“这香味……”
陆尽欢挨着她坐,鼻尖轻嗅,脸色忽变,忙往荷包取出一粒黄豆大的药丸喂过去。
服了药,陆漾鼻子这才舒服。
也是在此时李谌注意到红裙如火的尽欢姑娘,按下眼底的惊艳不表,他关心问道:“这香味怎么了?”
“回陛下,阿漾对茉莉的气味敏感,一闻到就爱打喷嚏。”
李谌恍然大悟,坐在那被一股若有若无的尴尬击中,尴尬一会,他终是开口:“陆少主看朕的安平如何?”
大周朝去年修增同性可婚的律法,图的不只是‘那一部分人’的支持,还有陆家。
早三年前陆老夫人就和他写信,说自家嫡孙不喜男儿,偏爱红妆。
与陆家联姻,召陆漾做皇家驸马,陆家有皇室撑腰,李氏皇族得陆家支持,此乃双赢的局面。
他计划地好好的,不惜献出年方十四美貌出众的小女儿,成与不成,陆漾这边的态度就尤为重要。
陆漾起身拱手:“安平公主天潢贵胄自是好的,只是小民来京,也有所求。”
“哦?”李谌兴致上来:“所求为何?”
他不怕陆家有所求,有求才有信任,无欲无求是最不能做盟友的。
亲信收到信号抱着一口青玉匣子进殿,陆漾接过玉匣:“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都退下。”
御前大监领着宫人鱼贯而出。
陆漾看了陛下一眼,腼腆一笑。
她笑得仍然乖巧温雅,李谌眼皮却猛地一跳,仿佛有出人意料的事即将发生。
玉匣打开,是一段保存良好的绸布。
“此乃太祖写给陆家的欠条,还请陛下过目。”
“欠条?”
怕他不认账,陆漾捧着绸布上前几步:“太祖亲笔所书,童叟无欺,有皇家玺印为证。”
这下李谌坐不住了,三两步走下来。
待认真辨别过上面的字迹和印章,再去看老祖宗所欠巨资,即便他是皇帝,也没忍住倒抽一口凉气。
这……
这就是开了国库也偿还不起啊!
绸布成了烫手的山芋,扔也扔不掉,还又还不起,李谌很快冷静下来:“陆家有所求,尽管说来。”
陆漾朗声道:“求大周朝皇后娘娘尊位,求陛下允诺一生不废后。”
她落落大方,起身扶起坐在桌前的陆尽欢,桃花眼微弯:“陛下看我陆家长女,如何?可配当中宫之主?”
这几乎是将李谌先前所问还了回来。
天边风起云涌,雨打桂树。
大监守在殿门外,耳朵支棱成兔耳都只听见里面噼里啪啦拨算盘的清脆声。
良久,封闭的门扇敞开。
该说的都说了,要留给陛下权衡利弊的时间,婉拒李谌的好意,赶在下钥前陆家祖孙出宫。
乘坐软轿回到陆氏在京都置办的庄园,甫一下轿,候在门口的仆役围上前。
梅贞、秀兰、婉竹、菊霜,四婢簇拥着少主回院沐浴。
整饬妥当换好一身新衣,用晚膳前陆漾捏着长筷笑道:“还是第一次和皇帝谈判,祖母,孙儿这事做的怎样?”
“很好,不卑不亢,给了陛下尽可能多的体面,也没堕了陆家声名。”
“尽欢姐姐呢?”
陆尽欢拿眼横她:“好好好,知道你厉害,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
说这话她自个也开心。
起码陆漾年纪轻轻能独当一面,起码短短的谈判里足以看出李谌是个聪明有野心的人。
有野心的帝王不会屈从世家的掣肘,假以时日,她有把握成为他政治上不可分割的盟友和拿捏他心的枕边人,进而进入权势最核心,为陆家带来长盛不衰的太平安稳。
路在脚下,管你大路、小路、直路、弯路,站到那位置,就要不停前行。
立后乃家国大事,李谌考虑再久都是应该的。
转眼,九九重阳至。
重阳节又为踏秋节,除却白日求寿宴饮的活动,京都百姓还会有很精彩的‘踏秋夜’。
大周朝不设宵禁,每到这时男男女女会选择出门过节,因是过节,重在享乐,是一年到头世家子女少有的可以释放天性的时日。
天还没黑,桃筝邀请谢六郎出门共度重阳。
另一头,桃鸢褪去裙衫换上改良过的窄袖圆领袍,腰悬鱼纹玉佩,脚踩黑锦长靴,绘着山水画的折扇在胸前翩然打开,她一手挥扇,俨然从画里走出的风流人物。
寒蝉、堆雪看得眼睛睁圆。
也不是头回看大小姐扮男装,京都日常爱穿男装的女郎数不胜数,可能把简简单单乳白色窄袖小袍穿得这么颠倒众生的,还得是她家大小姐。
换个人来,哪有这份清绝端丽,极致斯文?
明眼人一看就知她是身段妙曼的女子,眉间气韵偏生又比往日大气三分,快活三分。
桃鸢是被祖母推着出家门的。
“去玩,快去玩,痛痛快快地玩!”
桃鸢哭笑不得。
桃老夫人看不得孙女穿着窄袖小袍‘勾搭’她,挥挥手:“寒蝉堆雪你们看紧了,不到亥时,不准把大小姐领回来!”
“是!老太君!”
踏秋之夜,京都灯火通明。
天边星子陆续亮起,陆漾与尽欢纷纷走出家门,打算领略洛阳夜景之美,节日之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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