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一点点暗沉, 寸寸流金被悄然而至的夜色掩映,风微凉, 刮过挺拔的树, 吹动一片片金黄的秋叶。
深秋时节,万物随分,唯宏图塔静默昂然。
崔玥一身养气的功夫称得上京都贵妇第一人, 道侍不敢要她站着,搬来一把椅子请她坐下,哪知这位才色清绝大周的女人只是无声望她一眼。
那是怎样的眼神呢?
道侍随山主修道多年, 本以为沉静的道心不会再被外力惊扰,却在这一眼中自惭形秽。
她垂首低眉, 像素日恭敬道贞一般, 不敢吭声。
长风裹着秋意掠过女人眉眼, 崔玥觉得冷,紧了紧披风,披风上蔓延的瘦梅枝蜿蜒而动, 一朵金黄的叶子缀在她肩头,被拂去, 落在地上, 须臾被卷入更高的天空。
崔玥凝望那天空,眼前闪过的俱是前尘过往,生离死别。
她不是一个好女人。
不是一个好人。
但红尘裹挟着人往前走,谁后脑勺长着眼呢?
重来一世,她还是会纵马切入那雨夜, 还是会用马鞭指着小道长, 请她帮一个小忙。
年少的心叛逆无畏, 如刀锋利, 刀子割伤手,剜了心,晓得疼,才会怜惜对方的疼。
年轻时人人都夸赞崔家嫡长女才气无双,是顶顶好的闺秀。
崔玥不愿做闺秀,不愿被剥去神魂对着一个根本不爱的男人委身求全,卖笑求荣。
世家联姻的本质是利益结合体,真比起来,家族里的女子不比春柔坊的‘春娘’自由高贵。
走到‘春娘’那地步尚且有权利选择接哪个客人,不接哪个客人,世家的闺秀却只能盖上盖头,揣着三从四德,斩去本性,泯灭自尊,做夫君最好的贤内助。
崔玥是个狂人,始终抱着一份狂想——若这天地换过来该多好?女人主外,男人主内,也好教那些习惯高高在上的男人尝一尝做女人的苦。
做女人苦啊。
做世家的女人,简直是掉进黄连坑里去了。
当时年少,反抗过,挣扎过,求死过,到最后求死不能,只能将刀尖对准心口狠狠扎下去。
扎伤了自己,也扎伤了景幼。
闭上眼,身穿旧道袍的小道长眉目如洗,温润纯良,笑起来若春花盛开,不笑时有极静之美,穿着一袭染旧的衣袍,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干净、矜贵。
所以崔玥选了她。
并非像她以为的那样,随随便便在雨夜指了一个人,随随便便和陌生人缠绵合欢。
她想,原来景幼是不一样的。
她立在风雨,是落魄的,却也是坦荡的,是明净的,更是风华内敛的。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她崔玥的处子之身、倾心爱慕。
可惜……
她恨世家的虚伪,恨桃禛的表里不一,恨不能掌控命运被命运玩弄鼓掌之间。
恨太多,湮灭了心动。
直到恨无所恨,爱才冒出头。
景幼出现的不是时候,走得也不是时候,她出现在她癫狂报复的起头,走在她彻底觉醒的前夕。
引这么一位虔诚修道的小道长入瓮,流云巷那日见到她身形枯槁在角落的那一霎,其实崔玥已是悔了。
奈何世间万般悔与恨,若重来,结局仍不会变。
除非人生而知之,除非她早就深切地痛过一回。
苍穹落下雨珠,滴在崔玥姣好的面容,她伸手,惊觉脸颊划过一行泪。
竟是哭了。
一扇门在她身后轰隆敞开。
“山主。”
道侍躬身行礼。
崔玥恍恍惚惚从前尘里醒过神,脊背微僵。
在她身后,道贞少见的没穿她流云绣金的道袍,纤细高挑的身子套着人间朴素的白衣,乌发用一支玉簪挽着,左手持拂尘,右手食指戴着历代不周山山主信物——一枚苍翠欲滴的戒指。
身侧侍立为山主撑伞的另一道侍,眼皮耷拉着,脑袋垂着,仿若对之后的谈话不敢听。
雨水拍打在伞面,秋日的雨水总是凉爽痛快,起先微弱,转而声势奔来,风起雨骤,黄豆粒似地砸下,噼里啪啦,又一阵噼里啪啦。
眼见国师出来,婢子和那道侍的反应一模一样,低头耷拉眉,不敢听,不敢看。
雨珠砸在伞面的第不知多少下,崔玥僵硬的脊背缓缓放松,提着的那根弦有了松弛。
她转过身。
抬头。
对上一双通透悲悯的眸。
通透,是历经世事,伤害过人,也被人伤,最后振袖拂衣,道心澄明。
悲悯,是从大苦难里走出来,翻遍红尘,废去暴戾,深知命不由己,事不由人。
却仍温柔。
四目相对,没有少年人的火花四溅,互不相让,没有老年人的故作坦然,假装释然。
只是四目相对。
她眼里有她。
而她正好看见。
“崔夫人。”
先开口的是道贞。
崔玥“嗯”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晓得眼前人耳聪目明,都能听到。
她微微局促了几息,庆幸她喊的不是“桃夫人”,她想,桃禛哪里配得有她这样一位夫人呢?她与桃禛,除了一个夫妻之名还有什么?
他的儿子是外室所生,她的女儿……
她心头梗了一下,看向道贞素白的衣,乌黑的发。
不周山道统高深莫测,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竟一点不显老,出尘高洁,真如她道号所言——道贞。
她看她看得认真,不忍眨眼。
而道贞也在看她,看她风雨中白得出奇的脸,看她那双惊人发亮的美目,看她不曾走样愈发有韵味的身形,看她似在发抖的唇。
又过去几息。
崔玥目色一定,冷静下来。
道贞笑了笑,感叹不愧是她。
低眉的一瞬她快速收拾好心绪,泛起涟漪的心湖再度恢复安静、平稳。
那些年为之煎熬痛苦的思念埋得深,深不见底,于是头颅抬起,她还是那个没有破绽的不周山山主、大周护国国师。
“妇人有一问,还请国师解惑。”
“你问。”
崔玥迈开步子走到她伞下:“是你吗?”
这叩问直达心门,迫使道贞不敢再持着那把拂尘,她将拂尘交给道侍,以景幼的身份轻声回答:“是我。”
“还是你吗?”
崔玥死死盯着她的眼。
于是红尘翻滚,交缠成线,那晚的疯狂痴迷爱恨交织一股脑涌上来,年少的执拗奇异地回到她身,景幼下巴郑重一点:“只能是我。”
能要你的是我,假死抛弃你的是我,让你十月怀胎的还是我。
只能是我。
她目光坚定,不再有愧疚,也不再有惧怕、难堪。
景幼这辈子除了渴慕无上道法,唯一紧紧抓住的只剩一个崔玥。
奈何这情人啊,好比掌心流沙,抓得再紧也会从指缝滑下。
“不是……他吗?”
“是我。”
崔玥面色微红,倏尔转白,苍白。
一把伞,伞下两个人,隔着漫漫红尘彼此凝望。
她们错了吗?
错了。
崔玥玩弄人的感情是错,景幼抛‘妻’弃女是错,二十六年不相见,没有一个人无辜。
痴情最年少,爱恨迸发最激烈不留余地的还在年少。
只是,稚子又有何错呢?
……
凉雨冲刷过地面,陆漾撑着大伞不放心地握住桃鸢的手,这手冰凉,受了秋日的冷气,又被亲眼目睹的真相惊着。
以桃鸢的聪明,哪还有看不明白的呢?
她身姿秀气笔直,不错眼地看着前方,唇抿着,指节发白。
陆漾尽管焐热她,伸手揽她入怀。
这边是沉默,那边还是沉默。
身在宏图塔清修养病的皇帝陛下稀奇地“嘿”了一声,手捧一盏热茶看向塔下:“她们在聊什么?”
陆尽欢慵懒靠在美人榻,瞥了眼堆在桌案的奏折:“陛下若是好奇,不如去问问国师,臣妾也甚是好奇。”
“去问国师?”李谌抿了口热茶:“朕可不敢。”
“哦?还有陛下不敢做的事?”
“多了。”这位体弱多病的皇帝陛下叹了一口气:“国师非一般人,朕怎可冒犯?不过……”
他润润喉:“桃禛已死,崔夫人寡居后院,今日前来,是叙旧,还是起了修道的心?”
皇后娘娘被这话逗笑,她隐约猜到一点什么,并不说破,顺着陛下道:“许两者都是呢。”
……
崔玥与道贞同时移开眼神。
一个盯着靴尖不说话,一个望着指上的戒指不吭声。
少年时爱也赤忱、恨也极端的两人,人到中年,容颜依旧,折腾的心都没了。
若是少年,崔玥少不得要记恨景幼假死抛弃妻女一事,景幼少不得要红着眼质问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叹息不再年少。
万幸不再年少,不再针尖对麦芒,不再梗着脖子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
暗夜风雨来。
宏图塔下,侧身相对的两人同时抬起头,崔玥轻声道:“我该走了。”
“慢走,崔夫人。”
她没喊她“桃夫人”,崔玥扬眉笑了笑,道贞重新执起她的拂尘。
笑意停在眉梢。
碎在冷风。
崔玥离去的步伐很是仓皇。
“我们也走罢。”
“欸?”陆漾急忙跟上:“姐姐不打算和国师——”
桃鸢步子一顿:“你都说了,她是国师。”
是大周的国师,不周山的山主,不是她一个人的母亲。
看她冷俏的脸,陆漾暗道一声“坏了”,这人要执拗起来就像坚冰一样无坚不摧,任你刮东西南北风都不能渗进半丝的柔。
免得‘惹祸上身’被赶去睡书房,她识趣闭嘴,握着伞回头瞅了眼,恰好与塔下矗立的道贞视线相对。
景幼与崔玥爱恨别离那是她二人的互相亏欠,但无论景幼还是道贞,当着亲生女儿的面总不会坦然。
“山主……”
崔玥抄近道来走的是南边,马车骨碌碌而去。
陆漾两人行的是大路,转身向北。
一南一北,道贞立在风雨中央,哪个都不敢多看一眼。
她拧着眉,身影如出鞘的剑,惹得道侍离她近了脸颊都有些刺痛。
心乱如麻。
这一问,问得道贞五味陈杂。
前尘翻涌,拂尘开裂,她仰起头,周遭如幕的珠帘停滞半空,不敢落下。
“走罢。”
她转过身。
雨珠惶惶恐恐地坠下来。
粉身碎骨。
……
“她都看到了?”
婢子小声回禀:“看到了,没反应,看了一会就走了,有陆少主陪着呢。”
崔玥胸口沉闷,千头万绪堵在喉咙,忍不住用指尖抚弄太阳穴:“是我们欠了她的,我们都欠了她的。”
若知这是她与幼幼的骨血,她会更爱她,不会眼睁睁放任她陷入险地,不会在她失身于人后不闻不问、漠不关心,不会教桃禛恶心她,不会让她成为一个在母爱里患得患失的孩子。
千金难买早知道。
“夫人,您做得够多了……”
“不够,这怎么够呢?”崔玥失魂落魄,喃喃低语:“这怎么够呢……”
一头是一团乱麻不知如何靠近的心上人,一头是自觉亏欠冷落的女儿,便是曾经的大周第一才女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我要想想,我要好好想一想……”
她闭上眼,耳畔不闻风声雨声。
……
宏图塔顶层,道贞身坐蒲团悟道,只心有杂念,这道悟了也是白悟。
过往那些事皇室不知,外人不知,侍候她多年的老道侍有幸知道那么一鳞半爪。
想到老山主曾嘱咐的话,她眼睛转了转,见不得这位有话不说强自忍着的煎熬样,腰身一躬:“山主有何吩咐?”
道贞嘴皮动了动,终是自己也受不得这苦闷:“把东西送过去罢。”
“送给谁?”
她明知故问,且是老山主放在道贞身边的人,在这时候竟然胆大包天。
“送给镇偱司统领大人。”
她兀自心虚,在心底偷偷道:也是我和阿玥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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