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醴被点破心事,面上却不显波澜。

    挺好的,他想,有人能聪慧敏锐到仅凭言行便可窥见当今局势一二,可惜如今点破也无用,一切皆在处于难以逾越的牢笼中,枷锁无处不在,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改革者发挥的余地。

    感受到身边人的沉默,陆清洛心下了然。若是猜的有偏差,按照姜醴的性子,若是稍有可反驳之地,他自然是会立即出声的。

    从他的反应以及来到宜和一年多的观察,她已经大约参透到如今天下的教育模式是何种形态——教育资源垄断在世家大族手中,寒门子弟因贫困与良好教育无缘,从而也无法通过形式愈加灵活、对学识要求愈加高的科考。

    像宜和城孩子们这般幸运的到底是少数,愿意抛却原先优越生活前去培养寒门子弟的,先不说有这心的本就少,再进一步讲,像陆清洛这样的还需大量的财力,单凭个人的力量几乎无法拯救寒门子弟。

    长此以往,科考与扩大选官范围的初衷背到而驰,官员素质虽提高,天子一眼望去,出身仍与那几个世家大族有着说不清理还乱的纠葛,纵使才高八斗,到底难以完全忠心,又如何不能够疑心重重。

    如果是个疑心重的君主,庙堂之上已然疑云重重,无论是何官员,尤其是出身大家的,只要对官制略有谏言,恐怕都会被天家怀疑,若是再撞上同僚诬陷……

    她缓缓垂下眼睫。

    她在此的身份乃大梁二公主,幼时最受皇帝宠爱,不知能否借书信交流略微劝诫一二。只是摸不清此时朝堂的具体状况,又怕与皇帝交涉太多暴露她已非原主的事实,此事着实难办。

    思虑间,满山梅花已至,她只好暂时放下思虑,开始早就想好的课堂引入语:“孩子们,看见这漫山的梅花,想起了之前我们学过的什么诗?”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谁知月上纱窗后,一种横斜度影来。”

    ……

    学生们七七八八地说开,陆清洛作简要点评夸赞后,循循善诱:“作诗者,多为触景生情,有感而发,眼前一片白梅,大家可有想吟诵的?”

    “不必此刻立即作诗,先在梅林中晃悠一番,心中有感时再将想到的句子吟诵出来告诉我。”

    此句放下去,眼瞧着学生们就箭在弦上,似有将跑得漫山遍野之势,她又连忙嘱托莫要玩得太过,注意安全,要在先生们的视野里,日头西沉前每人至少要交一句上来。

    尽管嘱托了,学生们仍是抓到机会便溜,一个个鱼一样,一不留神便从视线中滑走,整的原先已经紧张兮兮的陆清洛愈加急躁。倒是姜醴气定神闲,在一旁安慰她无需多虑,这些孩子自小在此处生长,心中有数的。

    ——

    “玉骨冰肌不受尘,一枝清绝自精神。”荀澹从梅林一隅跑至陆清洛面前,脸上覆着薄汗,两颊红红,眼睛紧张地瞪着。

    “不错,韵律有了,也道出白梅的形态、精神。”

    “这句有点像南丰先生的‘玉润冰清不受尘,仙衣裁剪绛纱新’。”谭容淸小声道。

    “不错,灵感正是出自此句。”荀澹细眼弯弯,伸出胳膊去揽谭容淸的肩,被后者一个弯腰躲过,二人就此打闹起来。

    把谭容淸接回府中抚养真是个正确的决定,虽然谭容淸性子仍旧清淡如水,但相较之前总归开始向他人敞开心扉,不在自身周围高筑围墙。

    她不由得勾起嘴角。

    “陆先生笑起来真是好看!”不知哪一个嘴甜的学生起的头。

    “可不就是诗中所说‘玉润冰清不受尘,仙衣裁剪绛纱新’嘛!”有人附合道,惹得陆清洛不好意思起来,笑着叫学生停下,将他们的注意力又转移回白梅与作诗上。

    虽说学生嘴甜,用曾巩的诗赞美她,她到觉得论神似,姜醴倒是更贴近这首诗。

    这么想,她也这么挪到姜醴身边,这么说了。

    “……你平日都冷清清、仙飘飘的,除却不会穿纱制的衣服,的确和诗中一般。”她还特地小声嘟囔解释了一番。

    姜醴没有回答她,只是颇为无奈地看了一眼她。她这才恍恍惚惚意识到,何时自己对姜醴竟已经毫无刚开始遇见的疏离感,反而无话不说,无话不谈。

    这是因何缘由?

    愣怔间,一阵冷干的西风刮过,带走她放松的指尖缠绕的雪白帕子。

    几乎是下意识,姜醴伸手轻而易举地拦下即将飞入白梅丛中的帕子,尔后却又楞在原地,与陆清洛对视着。

    这是陆清洛头次见到姜醴那双淡漠的、水稻田一般的眼睛微微睁大,露出点惊讶与无助出来,她好像要在那浅浅的瞳孔中看到倒映出的自己傻愣愣的模样了。

    “话本里头,捡了姑娘家手帕的书生一般都要喜欢上姑娘的。”王鑫的声音毫无预料地插入画面,二人皆吓了一跳。

    “都叫你不要到处和别人透露你看那些话本的事了。”陆清洛两颊发烫,轻轻斥责王鑫。

    “和先生们说又没关系嘛。”王鑫耸耸肩,识趣地闪到一旁去。

    只余下姜醴与她,姜醴手中的那只白帕子或许还在飘荡。

    陆清洛低着头不敢看他,偶有穿过梅林沾着清香的寒风,提醒她此刻脸颊温度高得多么反常。

    “子酽,你平日里看话本吗?”她本想小声些,却因慌乱,声音比平时还要大,搅得她的心更乱了。

    她不敢等待姜醴的回应,匆匆转头去找学生们,抓着回头遇到的第一个学生,尽力恢复到正常的教学状态:“可有想到作什么诗?”

    ……

    听孩子们闹了一天,躲姜醴躲了一天,陆清洛疲惫地回到府中,就差进门就叫人取车辇来将她架回里屋。

    雨霏与曹管家却一反往常细心入微,一见着她就恨不得从头发丝到鞋底板都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看看是否沾了灰的劲儿,二人匆忙迎上前,慌中带喜,一并忽略了陆清洛的疲态,一圆一瘦两张脸上映了相同的明亮。

    “公主,天家来信了!”

    “天家挂念公主,还差人送了许多衣饰、摆件来,都是时下长安宗室、世家小姐间最时兴的!”

    “即使远隔千里,天家到底还是记挂着公主的。”

    陆清洛尽量端庄地扯出一个笑,努力挤出些冠冕堂皇的谢恩之言,正准备如往常般将信先搁置一边,先歇息了,明日随意起草个规规矩矩谢恩的家信寄去长安。

    脚迈到一半,因疲倦而停止运转的大脑一动,想起什么,她眉眼弯弯,微微上扬的眼角荡出一抹狡黠,晃的雨霏一愣一愣的——这公主方才听到家书的消息还仍旧一脸疲态,怎的这时忽然一脸明亮了?

    她听见陆清洛缓缓道:

    “好久未与父皇通信,有好些话想与爹爹说,麻烦二位带我去见见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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