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院里最后一片花瓣落下,叶子也吹落,学生们课间嬉笑打闹的场所从院子挪到屋内,窗户外的景象由绿转黄,再更替为白茫茫的一片,东郊的梅花终于吐出晶莹的蕊。

    八个孩子先是齐聚在学馆,七嘴八舌地聊着,形态各异的脸上相同的是遮不住的新奇与紧张。踏入屋内的那一刻,陆清洛还以为回到了初见时,几个小团子还未开蒙、惴惴不安地坐在学馆里的时候。

    但是小孩子成长得太快了,不过顷刻间,她便意识到时光如梭。

    王鑫已满十岁,初见时滑稽可笑的吊三角眉不知何时悄然长得舒展开,颇有点英气逼人的味道,犯淘气的点已然从课上胡闹扰乱秩序变为在课间偷偷看《西厢记》。陆清洛是个思想足够开明的现代人,只是暗暗提醒他看这类被时下人视为“禁书”的书时注意些时间场合,莫被多事人瞧去了。

    荀澹不再是从前那般全身都细条条的,长了点肉,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睛怕是得永远那般了。不过论靠谱,一个两个,包括王鑫与谭容淸都比不过荀澹,前者多少天性带叛逆,后者依旧年幼,眼神清澈淡漠得叫人不忍把胆子撂他身上。而荀澹从小挑起家中重任,天性懂事沉稳,又会照顾人,于是乎荀澹变成了陆清洛最得力的助手。这次,陆清洛也请荀澹帮忙组织纪律,看好其他学生。

    虽然只是去宜和城的东郊,陆清洛仍不敢放松神经,生怕自己两只眼睛顾不过来八个小的,请来姜醴帮忙看学生;又担忧留在学馆里尚在开蒙的学生闹出什么幺蛾子,叫雨霏一大早便来到学馆帮着汪子恒看学生。

    尽管叮嘱再三,又多拉了人来学馆看着,小孩们的皮实劲依然如脱缰野马。陆清洛方才简略说明郊游的含义与要求,带着列好队的学生们向外走,中途中却杀出个抱着书龇牙咧嘴的何潼。只见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卷书,书页边缘已皱得不成样子,他闷头往前冲,将学长们的队伍冲的七零八落。陆清洛没反应过来,眉头还未来得及皱,后面又沿着何潼闯出的道冲来一个气冲冲的小人儿。

    “你把秀秀的书还给她!”人往前奔走了,撂下一道咆哮。

    再往后头瞧,秀秀小小一个哭成了泪人,榕榕还有一群同窗一边觑着眼愤慨地瞪向何潼,一边担忧地安慰秀秀,一时间安慰的声音,哭泣的声音,小脚擦过地面的声音,吵架怒骂的声音充斥着早晨原该宁静的学馆。

    “停下!”汪子恒声音带怒,表情分明急到不行,为了维持“先生”的体面,依然没有跑起来,只是大跨步走着追打闹的学生,朴素的衣服随着他的动作波浪般摆动。可惜学生跑得太快、太灵活,他这般文质彬彬的方式全然无法追上。

    陆清洛看着头皮发麻,刚准备出声上前维持纪律,何潼冲向的院门口忽然站出一个颀长的身影——姜醴在前方一脸平静地低头看他。

    何潼瞪大了眼睛,急忙改变自己的方向,但惊恐地发现无论自己转向何方,姜醴总会先他一步,轻轻一挪立在前方,挡住院中落下的几许天光,使他被罩在一片黑暗中。

    “嘭。”

    最终,小男孩无法控制自己向前冲的惯性,一头栽在姜醴怀中,在他停下后,身后的小人儿也赶上,眼看伸手就要逮住何潼——

    只见姜醴抬手,轻飘飘地拂过何潼,使了一个巧劲,行云流水般流畅地将何潼与另外一个小男孩一人揪到一边,以他为界。

    何潼还想嬉闹,但轻轻一动,捏着他肩膀的手便如加大力度,如一只铁钳,禁锢得他一动不能动,只可惊恐地盯着姜醴竹青色的袍子。

    “何事争吵?”出乎何潼意料的是,与其他急匆匆地大人不同,姜醴的声音异常平淡,甚至带有微微的倦怠感。以往他闹事的时候,大人们都是又急又躁,被他耍的团团转,忽然遇到个如此冷静的,到叫他有点捉摸不透“敌情”。

    “何潼捉弄秀秀,还将她的书抢了去!”另一边的小男孩儿先开了口。

    姜醴低头看何潼,后者讨好一笑,吐了吐舌头,展着眉梢单手将皱巴巴的书卷举到姜醴面前,全然没有害怕讨一顿揍的觉悟。

    “都皱成这样了!”有小孩愤慨道。

    不用仔细辨别,那皱巴巴的书页远远一瞧也知这皮小孩将人家小姑娘的书怎般的糟蹋。秀秀透着捂着自己脸的指头缝中远远一瞧,又是一阵哭。

    陆清洛头皮发麻,声音带上怒气,蹙眉问何潼:“又是为何抢人家的书?”

    “逗她好玩。”何潼低着头,声音极小,只有离他极近的几人听见,那边的秀秀哭的正起劲,没听到这边的解释。

    姜醴与陆清洛对视一眼,明白彼此心中既好笑又好气的情绪。

    “若是因为如此,你寻常开个玩笑也就罢了,为何要这般?”陆清洛不依不舍地追问。

    “她……她急的时候特别可爱……”何潼声音越说越弱。

    这个年纪的毛头小子,遇到喜欢的小姑娘,其他的事情想不出该如何做,一个劲儿地逮着人家欺负,正面效果起不到,说不准很多年后还要在姑娘记忆中落下个顽劣的痕迹。陆清洛隐约记得,记忆中儿时她在弘文馆读书时,常有个皇兄的伴读捉弄她,偏偏其他人也爱看她被急的气呼呼的模样,此事直到她大了不再与兄弟一同读书才不了了之。后来还有皇兄酒后谈话时笑着提起那个小子之后还拜托他帮着联系陆清洛,问她愿不愿,陆清洛正被酒味熏着,想起儿时的记忆,皱着鼻子极嫌弃道:“我才不愿再见他!”。

    “你若是喜欢——”

    “谁说我喜欢了!”何潼涨红了脸,打断陆清洛的话,引得后者不知是先皱眉还是先咧嘴笑。

    “你想逗她,想见她可爱可怜之状,以满足自己的心思,只是现在见秀秀如此伤心,你还觉着好玩吗?”待何潼飞快地瞟了一眼哭得正一抽一抽的秀秀,将头埋得更低后,姜醴继续循循善诱,“这般方式是容易为人所厌的,你若与想与她结识,继续这样捉弄人家,恐怕以后连朋友都难成……”

    陆清洛趁机附和着又教育了何潼几句,亲眼见证两个小团子再次握手言和,方才领着出去郊游的学生们踏过学馆的大门。

    教了一年的学生也逐渐听话起来,在不该闹的时间不会轻易撒野,没有嬉笑打闹,只是聊天而已。一路听得学生们叽叽喳喳地闲聊,陆清洛自己心也痒痒,想起早晨的闹剧,绕到姜醴旁边,笑嘻嘻地戏谑他:“子酽,你今日上午教育何潼说的那一番话,如此真诚细致,是不是儿时犯过什么错?”

    她本只是想调侃他一句,因为姜醴这般清风朗月的人,看着像是从小到大就比同龄人懂事许多,永远板板正正的,或许脸尚在襁褓中时哭的都比其他婴儿少,哭声都更文雅些。

    谁知,姜醴脚步不停,低头看了她一眼后竟坦然地嗯了一声。

    陆清洛调侃别人不成,自己反倒被勾起好奇心,胸中闷了一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一团急促燃烧的火焰。

    “是何事?”

    一声轻叹后,姜醴讲述了自己儿时在学馆捉弄同窗的经历。

    却说如今那风光霁月的姜醴,原先也是个皮的,心思竟也和何潼想到一块去,觉着女同窗被捉弄后气呼呼的样子着实可怜可爱,因而今日拽人家的头发,明日藏人家的书,后天又在人家的点心中偷偷加姜末——

    “当时不懂事,后知后觉之时已无机会再找那姑娘道歉。”他阖眼轻轻摇头,轻轻一叹,动作轻微得像白雪落梅。

    陆清洛只觉着新奇,姜醴这般的人儿时都能是个皮的,可见后天教育对于人改变之大,学馆里那群皮猴子也不是完全没有成大器的可能。她原本本地将所想说出。

    春风化雪般,姜醴嘴角微微勾起点弧度,尔后眉眼却又恢复从前下了一千年、一万年雪似的模样:“可惜天下之大,并非所有寒门子弟都能受到教育,就算是块璞玉,未经雕琢,也白白糟蹋。长此以往,寒门无出头之望,庙堂只见世家之子,势力错节盘根,利益自然缠夹不清。”

    尽管姜醴适时收住话头,陆清洛也略微参透了点当中的意思,她轻轻呼出一团白雾,眼睛盯着前方的学生们,话头却是直指姜醴的:

    “子酽,你被贬,是因为今日我们谈及的此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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