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烛安这辈子过得最长的一个夜晚。
傍晚时分,锦妃和一群宫仆玩掷石玩得不亦乐乎。晚上的烛安累得浑身酸疼,谷时一过便歇下了。
她身处在内廷最西边的鼓吉宫,睡着前她还可以隐约听见中庭那里传来的青竹乐声。
每年的晴雨节,八国都将举行太平宴,今年轮到她们纶国做东。
太平宴是八国皇室最重要的其中一个活动,用于联谊和外交。
就在今晚,八国使者聚首纶国崎都皇宫,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虽说嫔妃本来也无需出席太平宴的,但各宫在张灯结彩做足门面功夫迎接外宾这件事上做得相当体面。
只有那鼓吉宫,一如既往,冷冷清清。
只因锦妃,是个人人避之则吉的疯妃。
而疯妃,自然是不用凑热闹的。
由于去年国收不利,纶国各宫于新年后遣散了很多老仆。
人手不足却又要款待宾客,因此冷宫的侍仆全都被调来帮忙筹备宴会。
鼓吉宫呢,被分配到的任务自然是比次要任务更次要的最次要任务,她们要负责准备宴席的最后一道预菜。
她们不被御膳房待见,皇仆总管李嫂嫂也不喜欢西庭的人,所以她们鼓吉宫一众人等就被打发到了尽火宫最偏僻的灶房准备预菜。顾名思义,预菜就是预备而已,最后一道预菜更是预备中的预备。倘若宾客吃完前菜、主菜和甜品后还有胃口的话,她们的预菜会在最后一轮被端上去。
她们负责的预菜是白塔绿亭。
白塔用煮熟捣烂的芋蜜制成,绿亭则是一棵棵伞菜。做好芋塔并在其周围摆好蒸熟的伞菜后,最后一步就是浇以浓郁的菇汤。这道预菜,谈不上好吃,算不得好看,只因皇帝爱吃才破格升为国菜。要不是皇帝,白塔绿亭当真就是一道上不了台面的菜。
一如锦妃在宫里的地位。
人人都说,若不是皇上垂怜,锦妃早就被赐死了,哪里可能还可以继续在鼓吉宫里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
烛安心里多少有些不认同这句话。在她心里,她认为皇上并不是可怜锦妃才没有赐死她,而是有另一层原因。
但那个原因,她是打死都不敢说的。
就这样,她们一群鼓吉宫的仆役,做着最粗的活,受着最多人的白眼,在一片打闹声中自娱自乐。
烟宁开着玩笑说她真的好讨厌李嫂嫂,恨不得她死。她寻思着要不要下点轻微的毒给外国使者食用,让使者吃了拉肚子,到时上面怪罪在李嫂嫂头上,就有好戏看了。一想到能整整那个嚣张跋扈的李嫂嫂,烟宁就觉得很解气。
那时的烟宁又怎么会知道,不过短短十小时后,李嫂嫂就真的死了,被人一刀割喉,血流满地。
而在李嫂嫂尸体不远处的馨园里,烟宁头向下地漂浮在湖面上。她的长发披散开来,被惨白的月光一照,像极了幽幽湖底的水草。
这时最爱和烟宁斗嘴的焓宛轻飘飘地回了一句:“你要真的下了毒,遭殃的还不是我们?这可是我们负责的菜。”
煊宵点头。“焓宛说得不无道理。”
炆宜附和道:“就是就是!烟宁如果你真要下毒,也该去别道菜下。白塔绿亭这道菜,你不许动。”
畑宥最怕惹事,听到有人说下毒就觉得正襟危坐。“你们快别说了!要给别人听到了,我们可是要挨棍子的……”
他怯生生地左顾右盼,生怕隔墙有耳。
烊宋却主动加入话题,补充道:“烟宁,花前月下这道菜你也动不得,那是我心爱的莹芫妹妹负责的。要祸害就去祸害……祸害哪个好?是不是有道菜叫鱼跃龙门来着?我看它就挺不错的,选它!”
烟宁听罢,故作沉思后回复:“不了不了,我觉得还是八星报喜这菜名更深得我心。嗯,就决定是它了!”
畑宥听到这里都快昏过去了,红着一张脸哀求她们别再乱说话:“别越说越离谱了!八星报喜可是碧天宫负责的啊!碧天宫的娘娘可是现在最受宠的!快别说了!快别说了!”
此举逗得刚才发言的几人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扑哧一笑。
焓宛不以为意。“畑宥,你紧张什么?我们就是一群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连皇上都懒得理主子。整个裒城,真正关心我们生死的,就只有我们自己而已,别人根本不会看我们一眼。”
畑宥本想反驳,但是崇尚和平的熔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她们耍耍嘴皮子罢了,你不用真的生气,我们继续工作吧。”
烊宋赞同焓宛的话:“是啊!整个裒城,恐怕除了我们自己,还有我的莹芫妹妹外,根本就没有人在乎我们!我们就算是要造反,别人也只会拿我们当笑话!”
看大家都只顾聊天不做事,身为鼓吉宫管事的炜定轻咳两声,出来主持大局。“好了好了,大家专心点!我们越早完成这道菜,就可以越早回宫陪娘娘掷石了!”
说起掷石,大家果然兴奋了起来,手脚也加快了不少。话题也顺势转移到了每月初二的鼓吉宫掷石活动,谁也没有再提起下毒或者被看轻的事。
她们鼓吉宫十个皇仆,自十年前锦妃被打入冷宫起就一直相伴在她左右。
十个人,从孩童时期一起长大,直到今天的形影不离。
虽然身处冷宫,但大家志趣相投,各司其职。日子虽有磕绊,但也算融洽。
此刻,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掷石。
烛安却始终没有插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安静得出奇。她穿着手套搅拌芋蜜,一颗心随着木棒不停转动,难以停歇。
她在忙碌的间隙抬头扫视了大家一眼。
烟宁、焓宛、煊宵和炆宜正在探讨今晚要如何挫挫男生队的锐气,拿下首胜。
烊宋、畑宥、熔守和炜定则在交流掷石心得。
两方人员偶有打岔,灶房氛围一下热了起来。
烛安站在烟宁的身旁,一排人员的最边角。
她看着这群与她朝夕相处的人,心底竟升起一股有点悲伤又有点欣慰的暖流。
不受待见又如何。
旁人轻视又如何。
过街老鼠又如何。
她们不要无上荣华,只求有友共乐。
在这深宫之中,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福气呢?
突然,灶房的门被人推开。
进来的人笑得眉眼弯弯,手里还提着一个篮子。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神秘兮兮地掀开篮子上的白布,露出里面的东西。
竟是一篮异国水果。
众人一见,当即放下手中工具,围了上去。
他立刻举起食指示意大家安静。“嘘!动作小点!这是我刚刚从职水宫那边拿回来的!”
看到怕事的畑宥又要唠叨,他急忙先开口:“畑宥你先别急!我左边顺一点,右边偷一点,她们不会发觉的!”
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笑容扬得高高的。“谁叫她们看不起我们鼓吉十把火?要我们帮忙还赶我们来这破陋的灶房?这叫自食其果,诶,不对。应该是我们食她们果才对!”
那是鼓吉宫的第十个皇仆,炑宸。
他和烛安同年进宫,两人在侍奉锦妃前曾一起短暂受过训。
他的视线越过众人,停在了站在最后面的烛安身上。
他把篮子里的唯一一颗苹果丢给了她,烛安一把接住。
“快尝尝!我听说这个叫苹果,吃了保平安!”
“哇,炑宸,你偏心啊!还有吗?”烊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炑宸朝他做了一个鬼脸,“谁让我和烛安感情最好呢?”
她们几人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围在一起挑水果。
烛安看了看手中那颗红色的苹果,又看了看这群再熟悉不过的朋友。
如果她知道八个小时后会发生什么事,她一定会和大家共享这颗平安之果。
明明这一秒她们还在谈天说笑,为什么下一秒就迎来灭顶之灾?
这一张张眉飞色舞的脸,这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们如此鲜活,却又不得不走向最终的覆灭。
每每想起那颗红色的苹果,她就觉得心痛难忍。
最后大家怎么样了呢?
烟宁倒在了湖中。
焓宛被捅毙。
煊宵吓到心疾发作去世。
炆宜自刎。
烊宋跟着他的莹芫妹妹奔赴黄泉。
畑宥惨遭万箭穿心。
熔守成刀下亡魂。
炜定护主而死。
炑宸把生的机会留给了她,就像他给了她这颗苹果。
如果她知道八个小时后的皇宫会是那番景象,她一定肯定必定会和此刻的一室九人分享这颗平安之果。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么小的一个水果是无法给宫中的每个人都咬上一口的,所以她只能自私地将它留给整个裒城中对她最好的九个人。
如果她还可以再无私一点,她会把最后一口留给锦妃。
那个初见就觉得美丽至极的女人。
最后的她躺在冰冷的阶梯上,睁着眼睛看着天空,好像想和上天说什么。
如果,如果能回到那一刻……
烛安轻轻地咬了一口苹果。
爽牙清甜,松脆多汁。
真真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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