戟蝶宫外多了两三具来时没看见的尸体。
烛安刚踏进宫内一步,就听到烟宁在背后叫住她。
“烟宁?”烛安还以为她和阿世去了东南门。
“共同进退!”烟宁与烛安并肩。
“我也在!”阿世瞻前顾后地走了进来。
“好。”烛安领路,往声音的方向走去,来到了后苑一角。
后苑宽敞,右边是马厩,左边是棚屋,中间是修葺到一半的假山景观。
声音是从棚屋那里传来的,木门半掩,她们三人静悄悄走近,瞄见里面有三个叛军。
阿世吃惊,大力晃手,嘴型无声说着:“这不行呀!”
烟宁也没想到叛军的数量不止一个,看到这里她也觉得不妥了。
烛安用手比划,说她一个人去就好,要两人退回前苑,有个什么事她会喊救命,到时她们再接应即可。
阿世点头,烟宁摇头。烟宁想陪着烛安,但烛安认为烟宁躲在暗处成为看不见的底牌,大家才最安全。烟宁这才不依不舍地和阿世回到前苑,找了个可以窥到后苑的墙角观察。
烛安推开棚屋的门。
为首的喽啰小头目肩甲是一条线和一朵凤荷花,等级为兵卒,他左右两旁的小喽啰则是司尉。三人一头雾水地看着走进来的烛安。
“来者何人?”叛军小头目亮刀。
烛安直切重点:“残杀宫仆,凌虐无辜?这就是你们在姚大将军麾下学到的东西?卑鄙无耻!”
她装作不在意地走到小纪子旁边,扫了他一眼,小纪子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刀给我。”她说。
“不是,你谁呀?”小头目认出烛安的衣服,问他的跟班道:“冯开谊手下有这号人物吗?”
其余两个小喽啰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其中一个说:“不记得见过。”
烛安煞有介事地讽刺:“你一条小鱼,管得着冯大将军请什么人吗?杀个人都那么磨叽,姚大将军知道你们那么丢人吗?”
“你懂什么?这叫逼供,他不肯招五……”
烛安不是来聊天的。为了赶紧结束小纪子的痛苦,他们不给她刀,她就索性用自己的刀。“是孬种就直说,浪费我时间!”
回头再看小纪子,小纪子竟然已经咬舌自尽了。
烛安无奈放下刀。“他死了。”
两个月前小纪子还在惟园练声,恰逢烛安经过,没想到那竟是绝唱。
那她也没有留在棚屋的必要了。
她收刀准备走,怎知小头目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我们还没聊完呢。”
“无礼!冲撞兵侯可治你一条大罪!”烛安临危不惧,镇定地盯着他眼睛。
叛军小头目大笑了几声。“我说你吗?我说的是和这死太监还没聊完呢!你倒好,进来坏我好事!”言毕,他命两个小喽啰去屋外守门严禁任何人进入,然后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她。烛安厌恶地骂道:“你留不住人还怪我?休得……”
“真的兵侯我当然要敬三分。”小头目凑近她耳边,轻声打断道:“但如果是假的,你说我该怎么做?”
那小头目说话时,目光落在烛安的脖子上。
烛安往下看,竟看到刀刃划开了盔甲,小小地露出了打底的仆服。
不近距离看是看不见的。
但小头目肯定已经看到了。
小头目的气息断断续续喷在她耳垂,烛安分析了一下现在的局面:小头目已经怀疑她不是叛军,还有两个小喽啰挡在门口,烟宁和阿世正躲在某个地方等她的口令。
如果她叫救命,她还有一线生机。
可她不能。
如果喊的话,烟宁一定会来救她,到时烟宁也会陷入危险。
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焓宛为什么不尖叫。
因为当时的焓宛也在保护她。
她握紧拳头,神色平静地说:“我是不是假的你不能肯定,但我肯定你是一条真的小鱼。”
言下之意就是她穿仆服乃另有隐情,他不知道就说明了他在军中地位无关紧要,连她是谁、有什么任务都不知道。
小头目移开头,半信半疑。“那你说说你是谁,我耳朵掏好等你报上大名。”
“你不配。”烛安再下一城,不屑地说道:“去把更高级的人叫来,她们来了就知道。”
烛安当然不是真的要把更高级的叛军叫过来。
她的计划是逼小头目调走其中一个叛军,减少敌方数量。
三对二还是有些胜算的。
见小头目还有所犹豫,她用激将法煽动。“怎么,你一个兵卒请不动更高级的人吗?”
小头目瞪了她一眼,歪头喊道:“阿禄!”
叫阿禄的小喽啰推开门,探进半个头道:“老大,什么事?”
“去请铎大人过来,我这儿有件事……”话说一半,一把匕首从门缝里射进来,一连穿过阿禄和小头目的脑门,两人直接倒地死亡。
另一位站在门边的小喽啰吓得动不了腿,一道黑影凌空出现,快速飞入棚屋。经过小喽啰时,黑影顺手在他脑门割下一刀,至此喽啰小分队三人全亡。
事情来得太快。烛安和那最后一个小喽啰一样,尚未反应过来,空了不久的肩膀又再次架起一把威胁她的剑。
“烛安!”烟宁本就等得着急,看到这情况马上朝棚屋赶去。
“出事了!”阿世站起来,思索再三,掉头跑出戟蝶宫。“请救兵!”
烛安顺着剑刃看去,一愣。
对面的人五官清俊,气质超然。他身着黑袍,目光如炬,冰冷地开口:“大胆叛军,闯我纶宫,杀我皇仆!”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剑鞘粗暴地掀翻烛安的头盔。
头盔应声落地。
她的头发散在空中,像无数想要逃之夭夭却又无处可逃的人。
“幕后主使,阴谋诡计,从实招来!念在你良心未泯,为小纪子说情的份上,待挑断经脉后,本王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如若反抗或隐瞒,小纪子死前所受之苦,你百倍奉还!”
此时,烟宁冲进了棚屋,黑衣人头也没回就直直把剑鞘朝烟宁丢去。
烛安忙出声:“小心!”
烟宁一个闪避,肩膀却还是挨了一击。
风吹起,门重重关上。
待看清黑衣人是谁后,烟宁当即跪下来磕头道:“殿下恕罪!仆不是叛军,仆是鼓吉宫的人,是侍奉在锦妃身边的宫女!”
他嗤笑一声,显然不信。“死到临头还不肯说真话?鼓吉宫侍女?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有有!”烟宁坐起来,开始解下自己身上的盔甲。“仆穿的是宫女服!烛安,你也快脱下战甲,证明给殿下……”
“放肆!你以为随便套件衣服我就会信?叛军说的话,本王凭什么信。”
“殿下饶命!我们真的是鼓吉宫的侍女!求你放了烛安,我们可以解释!”烟宁不知所措,只得继续磕头,一次磕得比一次用力。“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烟宁的声音渐渐被隐去。
烛安看向面前的人,意识到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与他平视。
要不是此时此刻的她们隔着半米的距离,她一身戎装,他杀气腾腾,她的项上人头取决于他的手中利剑,她想这一幕应该会替代临渊树初遇,成为她日后最常回忆起的“与他的点点滴滴”。
与他平视,她看到了很多以前站在她那个位置上绝对看不到的东西。他的肌理纹路、睫毛眉梢发根、额头上的一小道淡疤和眼里越来越肆虐张狂的杀意。
烟宁的求饶声在耳边回旋,他的剑再近一分便可取她性命。
在这月黑风高的一晚,他说他不信。
除非她可以证明。
烛安闭上眼,想着要怎么开口,复张开眼睛。
随后,她以最谦卑的姿态,最端正的姿势,下跪请罪。
“殿下恕罪。仆不是叛军,仆是鼓吉宫的人。我叫烛安,她叫烟宁,是侍奉在锦妃身边的宫女。我们不是叛军,只是为了自保才不得已穿上这身盔甲。我们并无密谋造反,更没有杀害任何无辜之人。”烛安的头紧紧贴着地,对烟宁的一番话作了补充。
“当然,这些话刚才烟宁都说过了,殿下也不信。如果我可以准确说出一些只有皇仆才知道的宫内事,是否就可以证明我们并非叛军,殿下是否就愿意放过我们?”
“即便你一字不差地说出来了,那又如何?宫里的事,不代表宫外的不知道。再者,就算你能证明你们是锦妃身边的人,也不能证明你们鼓吉宫今晚没有叛变。”他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他的意思不言自明。
无论如何,她们今天必须死。
烛安看着地上的茅草,心里压抑已久的情感一浪一浪无声息爆发。旁人不知,她却知道接下来她将面对怎样的一个自己。
生命与尊严,她没有犹豫,果断地选择了前者。
“如果我可以证明呢?”烛安反问。
“说。”
“我要殿下的一个承诺。如果我可以证明我们没有叛变,你会让我们安全离开。”烛安振振有词。
“你没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
“殿下待皇仆一向仁厚。”烛安恭维起他。“我相信你绝不会滥杀忠良。只要殿下同意,我马上说。”
他向前迈了一步,把剑悬于烛安头顶,简短地说了一个字:“招。”
烛安心中叹了一口气。
算了。
以她对他的了解,有无承诺都好,他会放过她们的。
毋庸置疑。
“你十岁的时候去过惟园一次。那时齐妃娘娘风寒入体,你去惟园为她放船灯祈福,怎知隔天自己也病倒了,忧得齐妃的病更重了。你病了足足一个月才好……”
烛安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你说的这些,凡在宫里呆过的都知道,不足……”
“船灯上写的祈福语是:折孩阳寿十年,换娘福泽万年。”烛安不急不慢地说。
纸船飘飘摇摇地搁浅到湖的另一头,烛安连跑带跳穿过大半个惟园去捡它,好奇着同样是孩童的他知不知道这艘船注定去不了远方,只能永远困在裒城的一方天地。
“你十一岁那年,种了三年的楣树因为暴雨死了。你折下它的所有枯枝,拔掉尖刺,涂上花漆,把它们制成长短不一的竹签,打算送给皇仆,鼓励她们读书。可没有几个皇仆识字,你就开了一个小学堂,教大家认字。一开始来的人很多,几天下来人却变得很少,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人,你也不再教了。送出去的竹签被人随意丢弃,你沿路拾起,而后埋在了以前那棵楣树的位置上。”
本就不多的月粮被当时的她分成了三份,其中最小的一份存了半年。存够钱的那天,虽有不舍,可她满心欢喜地用天价从炑宸手里买下那无人问津的竹签。如果不是三个月后某只浪狗闯进仆舍翻了个底朝天,那支竹签应该还会留在她的首饰盒里,甚至刚才遇到第一个刺客时可能还会派上用场。
“你十二岁时,刀剑比赛输给了温家少爷,还是跑到惟园,每天站在湖边练几个小时,结果隔年还是输了。此后,你再也没有捡起剑,转而学起了射箭。”
“不。”烛安突然一顿,更正道:“殿下你今天又用剑了,剑法甚至比从前更好。”
那时看到他练剑,她寻思,铁杵终会磨成针,皇天不负有心人。后来看到他认输,她忖度,撞了南墙懂回头,人贵有自知之明。似乎无论他做什么,她总会偏心他,仿佛他的每个选择她都必须盲目支持一样。
“你十三岁那一年,除了比赛输给温家,还发生了一件事。齐妃出行跌倒,你为了给她讨一个公道,冒着风雪跑到东宫要求皇后彻查,皇后爱莫能助。回宫路上,你心生一计,用手指一遍一遍地抓自己的额头,直到皮肤撕裂流血,并撒谎说伤口是皇后的猫发狂抓伤的。皇后因而答允你,惩罚了滋事的刘昭仪。”
他站在雪幕中,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毫不留恋地往脸上抓。而她只是在想,究竟要多爱一个人,才会不惜伤害自己也要帮她伸冤?如果她有母父,或者有爱的人,她会不会也这样做,还是会比他更疯狂?
“我还可以一年一年说下去,但我想这些话应该够了。够你相信我是怎么样都不可能会叛变,甚至带着整个鼓吉宫造反了吧?”烛安等着他的回复,他却始终没有应答。
她不自觉收紧拳,干枯又尖利的茅草从她指缝划过。她慢慢抬头,朝上望去。“因为看到你孝顺的是我,看到你勤学的也是我。看到你屈服的是我,看到你讹诈的还是我。”
他的所有好坏,她都见证过。
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她都参与过。
原以为这一辈子可以把这些事都烂进骨子里不与人说,出宫后渐渐忘了他,让他成为只有自己知道的一桩往事,可惜天不从人愿。
无妨,她确实喜欢他。如果摊出来说能救她们一命,未尝不可。
顶多就是有些窘迫。还有如果在场的死人活人能通通再少一点那就更好而已。
没关系,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根本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所以她从来不曾幻想那些有的没的。两个毫无交集的人,今夜过后,依然不会有任何交集。
她的认知很清晰,也很坚定。
她从始至终都只是想活下去。
为了这个目标,她可以不计一切去承受她力所能及的代价。
没有人可以阻止她。
她匍匐在地,费了好些劲儿才终于对上高高在上的他的目光。
他眼里杀意尽消,没有波澜。正如她预料的那样,他会信的。
是的,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就连他也不能。
她缓慢站起来,再次与他平视。
他叫甄序璟。
是纶国第五位皇殊,戟蝶宫宫主,她九岁起就喜欢的人。
至少目前来说,三个身份他都还是。
“如此,殿下是否可以明察秋毫,放我们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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