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去南西门的路上,男人说个不停。
他语调兴奋,一时感谢她们好心收编,一时又抱怨起西庭的鸟不生蛋。
从他口中,她们知道他目前没杀过人,也没胆杀,只敢搜刮一些金银珠宝藏私。此外,她们还了解到了军阶的等级。
肩甲一条线是司卒,两条是司尉,三条是司侯。
一条细线加一朵凤荷花是兵卒,两条细线加一朵凤荷花是兵尉,三条细线加一朵凤荷花是兵侯。
往上的则是将级人物,肩甲绣有白虞草。
因此,这个陌生男人是军阶最低的司卒,烟宁是司尉,烛安则是兵级里最高的兵侯。
“我要立军功,扬名立万!”这已经是他在这短短的几十步里第十五次提起“立军功”这三个字了。
烟宁烦不胜烦,催他走快点,恨不得一到东庭就甩开他。
“遵命,司尉媎媎!”他回应得又快又响亮,声音在幽静的西庭里回荡了几圈。
烛安皱眉,觉得他这样太高调了。“无需多礼!下次不用说得这么大声,我们的任务非同小可,要保密进行。”
他重重地点头。“遵命,兵侯媎媎!”
这“媎媎”前“媎媎”后的也不甚妥当,烛安点明道:“不用叫媎媎。叫我阿安就行了,她是阿宁。你叫什么?”
那男人突然放缓脚步,看了看烛安后又看回前方,几秒后才说:“阿世,世界的世。”
烟宁默默记下。
“阿世。”烛安念一遍。
“兵侯媎媎,你是我从军以来第一个问我名字的人。”
一阵沉默。
然后她听到他说:“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也会当叛军啊?”
烛安没有回答,只是提醒他说:“阿世,不要叫‘媎媎’,叫‘兵侯’或者‘阿安’就可以了。”
阿世再一次点头,这次是真的听进去了。
“遵命,兵侯大人!”
走过西庭最西边的鼓吉宫,左转就看到南西门。
烛安突然拉着烟宁停下,阿世觉察到她们没再跟上,便也停下。“兵侯大人,怎么了?”
南西门,顾名思义,是连接着南庭和西庭的门。
此刻,它确实是开着的。但那里却站着四个身形看起来是男兵的叛军门卫,两个负责看管西庭走廊,另外两个负责看管南庭走廊。他们四人正倚着门柱聊天,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三人。
烛安问阿世:“我忘了,看门的通常什么军级?”
“应该是司级。”
“好。你去和他们说,我们奉将军之命要去东庭办事,让他们放行。”她断断不能自己出面去说。毕竟这几个门卫可能没有阿世好忽悠,要是她暴露出自己是女子而叛军无招女兵的话,他们一查一问,起了疑心说不定当场杀了她们也有可能。
让阿世去说,有个什么万一,她和烟宁还来得及逃跑。
她也不是真的要推阿世去死,只是他本来就是叛军,身份那边肯定没问题,再来就是……
她想起阿世的脸,年纪比她们还轻的一个小伙子。
但她同时也想到了焓宛、畑宥和磬康宫外那个不知名的宫女。
叛军本就死不足惜。
阿世想了想,要他去说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个问题。“兵侯大人,你……你没有手谕或令牌吗?”
“都说了是机密任务。”烟宁回道:“要是有那些东西,还算什么机密任务?”
阿世面露难色。“话是这样说,可……”
烛安脱下一只肩甲给他。“把这个拿去,告诉他们,这是冯大将军分给兵侯的特别任务,要敢多嘴多事多心,自己提头去见。”
阿世接过肩甲,烛安半是威胁半是鼓励道:“这是我给你派的第一个任务。要是你连这个都做不好,要我自己出面的话,留你何用?”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她说这番话是希望阿世可以醒目一点,加把劲说服把守的那四个人,她俩什么都不用说就顺利通关是最好的。
阿世认真点头,“放心,兵侯大人,包在阿世身上!阿世使命必达!”
烛安摆摆手,让他快去。
烟宁静静看着烛安,觉得她和以前很不一样。以前的烛安开朗热情,每天都恭恭敬敬勤勤恳恳。可今晚的她冷静从容,大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姿。
烟宁是鼓吉宫的侍女长,一直以来都是她负责指挥安排,其余侍女负责依照跟从。脾气火爆的焓宛常常和她拌嘴,但也会在半夜尿急不敢一个人上茅厕时求烟宁陪她,也会在听到宫廷八卦时第一时间与烟宁分享;煊宵和炆宜糖黐豆形影不离,要么一起开心干活,要么一起约着偷懒;烛安和她们这四人天天呆在一起,她们与她当然是好朋友,但她在这里面好像其实原来从未有一个最好的朋友。
烟宁她是怎么也没有想过,在这仿佛看不到曙光的一夜,会是她这样一个平时看着平凡的朋友救了自己。
也是她这样一个朋友,说出鼓吉宫是她的家人,立下要救出家人的决心。
家人。
原来对她来说,鼓吉宫的大家是她的家人。
那一刻,烟宁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司尉一样,愿意为面前的这位兵侯抛头颅洒热血。
阿世同那几个门卫说了一会儿,然后朝她们招手:“司尉大人、兵侯大人,可以走了!”
烛安眼里闪过如释重负的光,她迈开一只腿。“烟宁,走了!”
迄今为止,每次都是烛安想办法、破难关。她必须要更勇敢一些才行。
烟宁跟上,轻轻扫过烛安的手臂,烛安回头。
黑色面甲下,烟宁郑重地说道:“多谢你救我,烛安。”
现在开始,我会努力保护我们的。
这一句,她对自己说。
接近南西门时,西门走廊的守卫们低头致意。
烛安没有说话,跨过门槛,瞧见南门走廊的守卫也正低着头。
南庭守卫的肩甲上绣着两条蓝色细线,和他们的红色不同。
烛安心一沉,突然明白了这些颜色的用意。
战服上的颜色,代表着率领她们的将军。
温家家徽是金色的,谢家的是绿色,姚家是蓝色,冯家则是红色。
如果说西庭叛军的黑红盔甲代表着统帅冯开谊大将军,那么黑蓝盔甲代表的就是昼威大将军姚寻靖。
此前从阿世口中已经得知谢映芮参与了造反,那么就只剩温念岚大将军了。
然而,温念岚是否叛变已经不是很重要了。虽然烛安不太懂打战方面的事,但她也知道寡不敌众的道理。即使温念岚是纶国第一大将军,即使她没有叛变,凭她部队的力量,也不可能可以抗衡其她三位大将军联合起来的攻势。
更何况,温念岚现在并不在崎都,而是去了边境走访。
边境走访?
等等。
如果这只是一个借口呢?
如果温念岚并没有去呢?
那纶国这下是真的神仙都救不了了。
温念岚是忠的尚且不能扭转局面,如果她是邪的,皇室更没有赢的可能了。
虽说现在尚不能确定温家的立场,但烛安内心的天秤还是倾向于她们是忠良的,毕竟温家和皇室因为齐妃的关系一直很亲近。
说起齐妃这个人……
烛安把视线从南庭守卫的肩甲移开,只觉得这次,纶国是真的要完了。
南庭有十座宫殿,是纶国皇嗣的居所,也是大臣们夜而忘寝后的留宿之地,更是外来使节访纶时的落脚处。
南西门走廊尽头有一分路,左边去文雀宫、书鹤宫、画兔宫、诗鹰宫和歌魃宫,右边通武羊宫、征虎宫、戟蝶宫、矢鲸宫和飞狮宫。她们现在要走过整个南庭,穿过东南门去东庭,走哪一条都差不多。
行至分岔处不消两秒,她们三人同时听到了尖叫声、打斗声和求救声夹杂在一起的噪音。
烛安当机立断,越过阿世,选了右边的路。
一转弯,三人震惊地立在原地。
如果说西庭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看似寻常却暗流涌动,那么南庭则是山雨已来风卷楼,宛如人间炼狱。
双耳所达之处,烛安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宫女哭泣、太监讨饶、皇军败退、叛兵猎杀。
目光所及之地,她看到了武羊宫门前的残肢、书鹤宫墙上的人血和矢鲸宫苑里的烈火。
适逢有一位太监一边顾着后方,一边朝她们跑来,怎知一扭头就看见穿着黑红盔甲如同死神化身的她们挡在路中间,吓得扭伤了脚,慌不择路逃往文雀宫方向,没过一会儿一声惨叫,后再无声音。
烛安安静地抽出刀,要队伍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是否还有皇军出没。人求生不求死,如遇到投降者,不可杀害。
烟宁自然同意,其她宫仆本来就是半个自己人。
阿世也同意,毕竟他只要立功。入城前,将军们就交代了,起义的目的并非要造成生灵涂炭。投诚的人不该杀,且杀一个人和杀一百个人的功绩都是一样的,这样不划算的任务阿世就没想要干。
三人遂动身前往东南门,沿街见到的尸体白骨无数,从一开始的眩目惊心,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只用了三座宫殿的时间。
待她们顺利走过武羊宫、征虎宫和戟蝶宫并步至矢鲸宫街时,烛安见到一个轻巧的纤影飞出矢鲸宫,敏捷地跳过几个屋檐,消失在了月色中。
“二皇主逃了!快!”紧追其后的是一支约三十人的精锐部队,见到烛安的肩甲后还向她致意才接着追。
二皇主甄息璴从小好武,骑马射箭轻功样样精通,性格直爽,不拘小节。叛军要抓她,难度可谓不小。
如果甄息璴心无旁骛,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很大。
只是无论是尊贵如皇主,抑或是渺小如烛安,两者皆是常人,是常人就总会有牵绊。
终局如何,全看造化。
烛安继续往前,直到听见一个小太监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传来。“啊!”
如果不是腔调过于凄惨,那把声音平日带给人的感受应是圆润洪亮的。
凄惨的“啊”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位男声细碎的几句话:“说不说……慢慢玩……多的是时间……比犟……哈哈哈……还敢回嘴?”
“啊!”小太监又喊。
烛安驻足,烟宁迎上前对她低声说道:“是小纪子。”
“嗯。”烛安也认出来了,小纪子的美声宫中无人不知,他是“裒城天籁之赛”的三连冠。
“两位大人,怎么了吗?”阿世发现其她两人停下。
“没事,继续走。”烟宁回复。
“啊!”小纪子的声音又再响起。
“喊啊!继续喊!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另一把男声继续骂道。
那个男声的主人无疑是一位叛军,此刻正在套小纪子的话,而小纪子听起来是宁死不屈。
烟宁对烛安略略摇头,暗示她别多管闲事。
阿世看她们两人似乎在交流什么,结合了那杀猪一般的惨叫,推断出烛安要救人。
兵侯大人也太心善了吧?
阿世不禁感叹自己没看错人,跟了个好领袖,但他知道如果宫仆不服软,那么军队为了情报施刑也是无可厚非的。
而且还有一事。
“兵侯大人,南庭是姚大将军的领地,我们冯家军最好别插手。”阿世建议。
连阿世都看出烛安要救小纪子了?再这样下去,他难免会怀疑为什么堂堂一个叛军兵侯要救皇仆,早晚得穿帮!烟宁不敢再拖延。“这点我们知道,阿安是身体有点不适,停下来稍作休息,现在好了。我们走。”
说完,烛安却还是没动。
小纪子的喊声不曾停过。烛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如果现在离开,她就不用再听到这个声音,也就不用想象小纪子受着怎样的煎熬。
何况东庭还有人在等她。
但当小纪子原本绕梁三日的声音变成了凄厉的痛喊,烛安回身,有了决定。“你们去东南门等我,我很快就到。”
“烛安!”烟宁脱口而出她的全名,拉住她的手臂道:“何苦呢?你救不了他的。”
“兵侯大人,任务要紧啊!”阿世也劝道:“到了这个地步,你救不救也没差别了。”
救他?
烛安从来没有想过要救小纪子。
早在磬康宫外,她就已经做出决断:除鼓吉宫外,一概不救。
但她既然选了武羊宫这条路,那该来的就还是会来。
她注定不能放任一件事不管。
“我没有要救任何人。”烛安疾步往戟蝶宫走去。“我只是看不惯连杀人都要这么拖泥带水的废物,想着帮他一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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