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得杨乐歆等人觉得莫名其妙,烛安加速逃离现场,步入不远处的姬澜榭,双手扶上围栏。

    再不离开,她就要忍不住了。

    她高昂起脖子,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淌下。

    她连句“再见”都没能说。

    冷静下来后,杨乐歆她们此前在花圃小路的抱怨也随之清晰起来。

    “媎妹们,搬完这批,昭回台那儿还有呢!”

    “麻烦死了!”

    “冯军凭什么啊?”

    “以后街头看到冯开谊的人一次,我余淼就是在街尾也要追上去打两次!”

    “算我一个!”

    昭回台是赏星楼,锦妃每次来明园必定会去那里。

    炆宜和炜定是锦妃出行时的贴身侍卫,如今炜定死了,她们又说昭回台还有尸体要搬运……

    昭回台在明园中心,然而这个角度看不到它,只能看见无波无澜的湖。

    烛安的指甲刮过竹木,木屑扎进肉里渗出微小血点。

    还是来迟了吗?

    烟宁小跑着进入水榭。

    田蔚恢复了远距离跟踪,站在一棵树下。

    甄序璟向杨乐歆和余淼道了好几个歉后才赶到姬澜榭。他绕到烛安的另一侧,斟酌了用词后开口:“好点了没?”

    烛安没搭理,转头对烟宁说:“速战速决。”

    烟宁点头,深吸一口气,对树下的田蔚招手道:“田司卒,我们的目的地就在这里!接头人还没到呢,你先进来歇会儿吧!”

    田蔚淡笑,十指交汇后手臂伸直、手心朝外地掰了掰手指关节,回答了两个字:“好啊。”

    “你们军队这么没纪律的吗?接应的人都不知道守时?”

    烛安和烟宁的中间空出了一个位置,田蔚悠然自得地坐下,后背靠着微微弯起的鹅颈椅。左脚举起踩在椅子上,左手臂搭着膝盖,整个人慵懒且随意。

    “快来了的。”烟宁说。

    “说好你们只有半小时,在余淼她们那里又浪费了不少时间,我怎么看你们都不像是来办事的。”田蔚略作停顿,继续说道:“是来惹事的还差不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烟宁看她。

    只听田蔚轻声一笑,也有样学样地偏头回看她。“这句话,难道不是应该我问你们才对吗?”

    闻言,烟宁眉心一动,扑向前想抱住田蔚举起的左腿。

    终于进入正题了。

    田蔚快速抬起手肘,没有发挥全力地撞向烟宁的胸口。与此同时,坐在她右边的烛安手持小刀,欲趁田蔚分神时把刀尖插进她肩膀。怎知田蔚像是多长了一双眼睛一样,脸是望着烟宁的,却能反手精准地抓住刀柄,压了压烛安的手背,小刀应声落下,掉进田蔚如风一般伸出的另一只手。

    甄序璟这才明白烛安“速战速决”的意思。

    她们要除掉田蔚。

    可为什么烛安用的那把小刀似曾相识?

    他摸了摸衣衫的某个暗袋,空的。

    他的小刀是什么时候被烛安偷走的?

    田蔚紧握住烛安的那只手不放,借它转了半个圈子站起,手一使力,便轻松地将烛安从椅子上拉了过去。

    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田蔚已经把小刀横在烛安的颈甲上,用烛安来当人质了。

    动作一气呵成,流畅自如得像个纵横江湖几十年的高手。

    保命第六式:先发制人,失败告终。

    “你干什么?”烟宁怒斥。

    “嘘。”田蔚拉长尾音制止烟宁。“不怕引更多人来?”

    “放开她!”烟宁脑袋乱成一锅粥,想到什么说什么。“小小司卒,斗胆袭击兵侯?快放了她!”

    田蔚噗嗤一笑,满不在乎道:“那你请冯开谊来给我治罪。”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我说什么。”

    “你以为我不敢叫人过来?”

    “你大可试试。”

    “你现在放了她,我们绝不追究此事。”

    “你觉得我怕吗?”

    斗嘴斗来斗去的,没有意义,田蔚换了个审问对象,戳了戳烛安的头盔。“说话。”

    烛安沉默。

    她没有想过置田蔚于死地。她和烟宁只是想打晕田蔚,然后甩掉这个碍事的跟班。

    许是整个夜晚她接触的大多数叛军对她还算客气,她放松了警惕。

    她忘了,那是因为她身上穿的盔甲。她是叛军的一份子,是有等级的人物,是她们的好伙伴,所以她才会得到那样的待遇。

    她忘了,她不是那个人。她是横尸在磬康宫外张贵人的侍女,是分岔路看到重兵就尖叫的太监,是努力过但最终死无其所的朋友。是很多人,唯独不是她现在穿着的这身衣服的那个人。

    所以当烛安亲眼看到田蔚攻击烟宁时,她清醒了,也后悔了。后悔自己心软,后悔自己犯糊涂,后悔自己背离初衷。她瞬间调转刀刃的方向,朝田蔚的右肩刺去。

    可一早识破她们的田蔚不仅有了防范意识,甚至技高一筹,烛安被捉住了。

    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刚才拉住杨乐歆的时候?

    还是早在明园入口就已经败露身份?

    烛安开口,语气不觉温度:“你是怎么知道的?”

    “能让你们从西庭一路通行到东庭,该怎么说好呢?”田蔚假装想不到词很懊恼。“男人真是太弱了。”

    此次起义,冯开谊和姚寻靖平分男兵数量,而女兵则由谢映芮率领。她们这支由冯女兵和姚男兵组成的三人小队一出现就是笑话,一开口更处处是破绽,田蔚当时在面甲下差点憋不住笑。不用将卒大人提醒,光听她们说自己有机密任务,田蔚就能猜到她们是假的。

    这里是明园,谢军的地盘。冯军过来做任务,还是重要任务?多振振有词都好,她们谢兵看起来像傻子吗?

    于是,田蔚和将卒大人决定物尽其用,以园为牢。想进明园就尽管进,谢军张开双臂等着她们三人主动走进包围圈。

    “别。”田蔚余光注意到甄序璟几不可闻的动静,突然看向他。

    想玩偷袭?

    “不要自取其辱。”

    甄序璟指尖动作一滞。除了他媎媎二皇主甄息璴之外,他还没遇到过第二个能觉察他偷袭意图的人。

    田蔚的身手可见一斑,肯定不是最低级的士兵那么简单。

    他收回细针,问田蔚:“你到底想怎样?”

    “搞清楚了,这个问题应该要你们来回答。”田蔚单刀直入。“假扮成冯兵混入明园,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说!”

    田蔚的出招并不致命,也不叫人来,现在还有闲情问问题,事情也许有转机。

    烛安接过话头。“可笑。叛军趁夜入侵皇宫、背叛君王、滥杀无辜。要问目的,该是我们问你们才是!”

    “狗皇帝年迈无能,好逸恶劳。老百姓叫苦连天,民不聊生。”田蔚愤愤不满。“是他背叛子民在先!”

    “宫仆呢?宫仆又有何罪?”烛安问。

    “谢军没有滥杀无辜。”

    “没有?”烛安冷冷拆穿。“那我刚才看到的那两具尸体是什么?我在西庭和东庭看到的死人又是什么?还是说在你们高贵的叛军眼里,她们连人都算不上?”

    “那是别军杀的,和我们没有关……”

    “怎么没有关系?你们联合起来谋反进攻夺权。他削的头就是你削的头,你斩的腰即是他斩的腰。”

    “这……”田蔚第二个字还没说出口又被截断。

    “你敢保证你们谢军百万当真无人杀过一个无辜吗?”

    烛安的心底开始燃烧,想起了午后的掷石活动。“因为我敢保证,那些人都是无辜的。她们可能到死都不明白。”

    焓宛再一次打破比赛记录。

    炆宜特别宝贝找到的好石。

    煊宵蒙着眼连续投进七次。

    畑宥煎的萝源糕大受好评。

    熔守破天荒地掷出五十分。

    炜定倒立身子尝试新玩法。

    那些不伟大却有意义的成就。

    那些组成她们独有人生的时光碎片。

    “不明白为什么被杀,不明白为什么没人救自己,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仇恨要她们来承担。”

    “而那些杀死她们的凶手,竟然还在言之凿凿地说,‘是她们罪有应得’。可笑至极。”

    “我就问你,你敢说吗?敢说今晚死在你们手下的每一个人都是活该去死吗?”

    “因为我敢说……”烛安拉谢军下水的言论让田蔚陷入思考,烛安趁机手肘向后顶开她。“我杀的每个人都死有余辜!”

    田蔚霎时清醒过来,伸手抓住烛安肩膀。

    烟宁冲过去,踢掉田蔚的手,后者后退两步站稳。

    说时迟那时快,烛安趁其不备勾住田蔚的脚,使其失去重心倒下,田蔚继而发出呐喊呼唤救兵。烛安和烟宁急忙压制她的身体,关上她的嘴巴,防止她继续叫喊。

    此时,水榭外的假山冲出一个浑身带血的人影。原以为是谢军,怎知跑过来竟是帮忙定住田蔚的脑袋。

    烛安全身颤栗,看清了人影是谁。

    “烊宋?”烟宁惊呼道:“你的手……你的手!”

    烊宋忍着巨大的痛楚抬脸,故作没事道:“嗯,没了。”

    他的整个左手,被人砍掉了。

    “谁干的?谁干的!”烛安双眼通红,压着田蔚的手不自觉加大了力气。

    田蔚自知情势不妙,趁他们聊天间隙视死如归地吹了个口哨。一只白色的啾鼠从她衣服逃出,奔向明园入口。烛安回神,用刀柄击晕田蔚。

    甄序璟已经立刻飞了过去,奈何啾鼠灵活得很,甄序璟抓它尾巴抓了个空。

    那只啾鼠是通信宠,和他的黑蛇一样。很快就有人会赶来增援,甄序璟走近田蔚想除之而后快。

    “别动她!”烛安发出口头警告。“这是鼓吉宫抓的人,我们自有定夺。”

    你是外人。

    麻烦离我们远点。

    她不要他帮忙,行。

    她不要领他情,成。

    落得清闲甄序璟本该更乐意才是,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郁闷,片刻才应:“知道了。”

    然后又想起刚逃走的啾鼠,僵硬地用着不自然的语气,严实地包裹住当时的他还未察觉到的别扭心情:“行动快点,救兵就快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操心什么。

    明明可以不听她的话直接杀了田蔚,但一想到再这么与她对着干会惹得她更加不痛快,他就放弃念头了。

    明明可以一走了之放任她们与追兵周旋,但她……

    甄序璟看过去。独臂男烊宋指了一条假山后的藏匿地,烟宁把布碎塞入昏厥田蔚的嘴并再三询问烛安自个儿是否能行,烛安点头并背起田蔚往假山一步步走去。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腰会酸吗,田蔚重不重,需不需要别人的协助。

    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他知道。

    如果是她的话,不需要。

    不需要任何人也可以解决对手、躲过追兵、逢凶化吉。

    她一个人就可以做到一切。

    烟宁可以哭得梨花带雨问烊宋这个那个,烊宋可以慢慢坐下摸摸烟宁的头安慰她,他可以倚着亭柱无所事事地想这么多事。

    重量不是问题,麻烦她会搞定。

    不需要依靠任何人的强大。

    甄序璟的脚步情不自禁地追随烛安,似懂非懂地明白了一个他不太愿意承认的事实。

    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不需要他。

    就像烛火不需要太阳。

    因为她本身就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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