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背后的小空地被树叶大片大片遮住。如果穿着暗色系的服装躲在里面,外头的人需要拨开树枝、把头探进来才能看到里面。
不失为一个临时藏匿地。
烛安把田蔚打横放下,确认了她嘴里塞的布料是满满当当、吐出来也要花半天的那种。她没收掉田蔚带在身上的彩烟弹,还拆掉了她的谢家颈甲。接着,她绑起田蔚的双手,打了好几个死结后就移到双腿,准备绑那边。
甄序璟的手伸了过来,在那个多重死结上打了一个复杂的顽结,边打边欲盖弥彰地为自己解释:“田蔚的武功不容小觑。这个顽结是以前认识的一个武僧教的,解起来很困难,可以帮我们拖点时间。”
说完,心还有点虚。
烛安沉默地看着他系好手部的顽结,而后轻声道:“拆掉。”
就那么厌恶他?
连一个结的忙都不肯接受?
甄序璟心里说不出滋味,反正心情是差到极点,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他表面假装无所谓地说了声随你,解开顽结的动作快而狠。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烦躁。
完了,又听她说:“现在,再结一次。”
握住绳索的手不知不觉收紧,甄序璟迟疑了半晌,忐忑不安地反问:“再结一次?”
烛安点头。
下一刻,什么东西,本来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底,瞬间变成流动的光,填满他内心的每个空间。
他挺直背脊,认真地打起顽结。一开始速度正常,后来担心打得太快她跟不上教学,再后来又担心打得太慢低估她的能力,甄序璟就在这样时快时慢且速度极其不平均的纠结中打出了一个顽结。
幸好没失手,成品还算能见人。
甄序璟如释重负地看向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背部都是汗。
打太快的顾虑果然是多余的。
烛安非但记住了所有步骤,在田蔚腿部的死结上打了一个顽结,而且一步未错。
说甄序璟不惊讶那是假的。这个顽结他学了整整一天才学好,而烛安只看了两遍就能做到。
他嘴角翘起很淡的笑,几乎谈不上笑,意识到——
惨了。
他好像找到了一个他从未想过自己在找的人。
当烛安正在处理田蔚时,水榭的那边,烟宁和烊宋简单交换了今晚的经历。
烊宋开口的第一句话:“烟宁,我没希望了的。别想着救我,只会让你难过。”
“别这么说。”烟宁担忧地看着伤势严重的烊宋。“会有办法的。我们去……去青灵宫找药!”
“可如果我不想活呢?”烊宋下意识地举起左手给她看,残余的肩头肌肉动了动,那是空落落的左边。“不可能了的。”
他眼神黯淡。“我这样活着,对她来说,算什么东西。”
那个她,莹芫。
烊宋和金寒宫宁妃的侍女莹芫互相喜欢多年,情投意合。每年的晴雨节,宁妃都会出宫拜神祈福,莹芫也会跟着去,雅时出门,谷时归宫,年年都很准时。
今天恰好碰上自娱自乐的掷石比赛,烊宋全时半就离开了鼓吉宫,赶去东春门等莹芫。
幸好他来得早,金寒宫的车辇还有一阵就要驶入东春门。
烊宋一边兴奋地朝远方的莹芫挥手,一边跑过去。
另一边的莹芫得到宁妃的颔首后,也欣喜地快步向前牵住烊宋的手。
锦妃和宁妃称不上朋友,但宁妃非常疼爱莹芫,好说歹说地劝过几次后便默许了她和烊宋在一起的事。
一对小情侣手拉手走在前头,几十步后的车辇慢慢前进。
经过东春门约二十米后,小情侣停下等宁妃。烊宋拿出畑宥的自创糕点萝源糕,捏了一小口给莹芫吃。“幸好我未雨绸缪先过来等,今天怎么会早回?”
“你明明就才到!”莹芫觉得味道很好,干脆拿起一整块吃,说话含糊不清。“唔,算了,谅你也不敢迟到。唔哇,畑宥的厨艺,唔,又进步了!唔,娘娘说今天的眼皮总跳,想早点,唔,回宫歇息。”
正在驶过东春门的车辇,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
宁妃好像在问守门的士兵话。
莹芫愣了一会,放下手中的糕点,走去了解情况。“等我一下。”
那时,还有五分钟就到谷时。
黄昏的残阳低低挂在天边。
夜谷将近,本应半敞的东春门大开,像是恭候妖魔许久的逆臣。
外廷很安静,听不见平时皇军的步操声。
莹芫越行越远。
一种无力感顿生,烊宋觉得有什么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于是对她喊了句话。
回想起这一刻,此刻坐在水榭里的烊宋脸色苍白,眼角蓄满泪。“我不该让莹芫一个人过去的。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烟宁别过头,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宁妃见东春门未关,加之守门护将十分面生,好奇问了问:“新来的?”
护将点点头。
宁妃错愕。
皇军的其中一个信条是有问必答,不答者视为藐视军纪。
这个新来的守门握刀方式自在,站姿放松,大门也不闭上,着实奇怪。
宁妃嘴巴微张,心中冒起可怕的猜想,打算装作若无其事。
正打算摆手叫车夫走,手抬一半,莹芫走了过来。“娘娘,怎么了吗?”
莹芫站得离那个“护将”太近了。
近得宁妃的一颗心惶恐不安。
不要!
离那个人远点!
“过来!”宁妃快速掀起帘子,半边身子扑出去把莹芫拽过来。
几近失态的模样让假扮成护将的叛军意识到了不对劲。
叛军当即掐住莹芫的脖子,给另一个同是叛军的守门抛去一个眼神,不疾不徐地回答莹芫先前的问题:“娘娘好得很,耳聪目明着呢!”
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莹芫自知命不久矣,本能反应地将宁妃的车辇全力向前推,与相隔十几米的烊宋对视。
“快跑!”
飞舞的长发拂过她的脸颊,娘娘的纤纤玉指滑过她的衣衫,回甘的萝源糕甜味还留存在她的齿间。
莹芫闭上眼睛,无比希望。
这辈子留给自己与别人的最后记忆,不是恐惧,而是她的勇气。
残阳终变血阳,原来妖魔很早就光临人间。
刀刺穿莹芫心脏那刻,烊宋想起两年前再琐碎不过的一件小事。
原本畑宥想命名自创糕点为源萝糕,但试吃小队队长莹芫觉得这个名字不吉利,听起来像阎罗糕。
畑宥越描越黑地解释:“这味糕点的原料就是源瓜和萝菜叶。不叫源萝糕,叫什么?”
试吃小队的唯一队员烊宋急中生智,提议道:“不如叫萝源糕吧?”
既能保住好兄弟畑宥的命名创意,又能维护自家队长姑娘的意见。
畑宥和莹芫举手赞成。
那时的烊宋,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快乐又圆满。
两年美好化作一夕泡影。
原来只需短短这一秒。
烊宋冲上前和杀死莹芫的叛军拼命,宁妃在侍卫的保护下艰难前行。后来,越来越多的皇军和敌军赶到东春门,两方陷入交战。
混乱中,他被人一脚踹到地上,看到了莹芫的尸体。
被踩踏到不成人形,死不安宁。
他流着泪,握紧刀,冲着敌人的脚踝横扫过去。
敌人倒下,皇军踩上,一报还一报。
烊宋望了莹芫最后一眼,在刀光剑影中选择逃了出来。
虽生不如死,但他还不能死。
放心,亦不会久活。
奔回西庭的路上,他一边跑,一边警告东庭的人有叛军。
很多人都以为他疯了。
直到他身后,都在他经过之后不久,变得一团糟。
他觉得自己像是让所有人倒大霉的阎罗王。
跑过明园后,有人从背后叫住他。“烊宋,是你吗?”
炆宜提着一只不亮的灯笼站在入口,问他为什么这么慌张。
烊宋着急问:“娘娘呢?”
“在昭回台等星……”炆宜话都没说完就被烊宋拖着进入明园。
中庭的乐声和园外的哭声慢慢、慢慢传入炆宜的耳朵。
这些她都可以忽略。
唯独烊宋一言不发,一个劲地往前跑的模样。
炆宜知道,必定是出大事了。
抵达昭回台时,最可怕的事果然发生了。
叛军已经攻到这里。煊宵和炜定背对背对抗敌人,锦妃抱头蹲在中间,全身不受控制地抖动,看起来很是害怕。
炆宜往地上一瞄。
原先最可怕的事,眨眼退居成第三可怕的事。
熔守死了。
炆宜和烊宋互看一眼,拔刀加入战局。
炆宜和炜定是侍卫,但实则鼓吉宫全体人员都没有受过正统的武打训练。然而,为了活命,每个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
打了好久后,煊宵心疾突发,捂住胸口跪在锦妃跟前。临死前,还不忘以身挡住叛军的攻击。
恍惚之间,失常的锦妃明白了眼下情况,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毙。
享受过万千荣宠,也坠入过万丈深渊。
这么多年,这些人陪她走过多少个暖春寒冬?
该清醒了。
她不会打架,也不会武功,但她不是一个懦妇。
她是鼓吉宫十个皇仆的主人,一个再害怕也会毅然决然执起刀剑保护忠仆的人。
要杀她的人,得先过她那关!
锦妃夺过煊宵的武器,眼神恢复神采,朝敌人挥刀而去。“拿命来!”
炆宜不知道战斗持续了多久。
只知道,等她杀掉最后一个叛军时,回头所有人都已经倒下。
炆宜大口大口喘着气,边笑边哭。
最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最亲密的媎妹煊宵。
最拥护的主人锦妃。
最敬佩的同伴熔守。
最尊重的兄长炜定。
最羡慕的朋友烊宋。
都死了。
鲜血淋漓的昭回台上,炆宜冷静地抽出卡在叛军肩胛骨的长刀,抬头望天。
星星出来了。
下辈子,我们再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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