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儿患有啉症,离仁第四天才发现。
啉症病人大约每三天就要喝一次药,不然就会陷入口齿不清四肢无力的状态,再严重点则会全身抽搐。
这个麻烦让离仁感到头疼,光是买药就要花上一大笔钱,而且雅儿学东西没有烛安快,连最简单的打扫都还不会。她不得不开始想着要把雅儿卖掉。
烛安跟她跟得久,一看离仁蹙眉就知道情况不妙,她坐上离仁旁边的凳子。
“雅儿的病要花很多钱吗?”
离仁瞥了瞥小鬼一眼,左手挡住账目。“还不睡?”
“你要赶走她吗?”
离仁吹灭烛火。“我要睡了,出去吧。”
“离仁。”黑暗中,烛安还坐在凳子上。“如果我收获收多一点,你可不可以不要赶走雅儿?”
“出去。”离仁硬是把烛安拉下凳子,推她出门。“她有价值,我自然会留下她,反之亦然。”
第二天,服了药的雅儿好多了。烛安帮她整理床铺,并要雅儿说是她自己收拾的。
雅儿挠挠脑袋:“媎媎,为什么要骗母亲?”
烛安的心脏差点跳出来,忙关上门。“不要叫她母亲,她不喜欢。”
“那要叫什么?”
“离仁。”烛安又稍微打扫了下房间。“等下你也要说房间是你打扫的。”
“媎媎,我来,我可以的。”雅儿抢过蕉骨帚,似模似样地扫了下,接着寻求烛安的认可。“这样对吗?”
“嗯!”烛安高兴地拍手掌。“雅儿真厉害!”
自那以后,烛安包办起出外收获的工作,雅儿负责打扫和浣衣。
为了让离仁保持好心情,烛安还增加了收获数量。
在靠近别人的身旁时,她逼自己忘记那份羞愧感,红着脸向前。
在顺走别人的钱袋时,她逼自己想起还在家中的雅儿,闭紧牙关就是去做。
几乎每个夜晚,她都会在梦里觉得窒息,喘不过气。
雅儿就会翻身过来拍拍她的背部,问她好点没。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她们也一天天长大。
烛安原本以为,她会和雅儿与离仁一直生活在一起。
直到她七岁那年。
“竟敢攻击大将军?”将侯刺过去。
烟宁伸掌打掉刀,并和烛安站成了背对背、互箍手臂的姿势。
将侯扑上,烟宁和烛安默契闪避,他吃了一地的土。
烟宁狠踩他的手臂,骨头碎裂的声音清脆。
冯开谊“喝”的一声,剑尖对着烛安的脸。
烟宁将背部的烛安抬起。烛安升高,腿朝前往上勾,打中冯开谊的下巴。
落地之后,烛安跨步转身交换位置,烟宁正对冯开谊,烛安正对将侯。
将侯正要起身。
两人心有灵犀地松手。
烛安抽出身后利刀,插入将侯的头部。
烟宁左拳重击冯开谊小腹,右拳向他眼珠去。冯开谊极快地桎梏住烟宁的左手,另用手掌包裹她飞来的右拳。
他轻蔑地笑了。烟宁的两只手被甩开,冯开谊抓下她的背让她呈微微弯腰状,抬高右膝,全力往她的腹部撞。
烟宁吐出血来,在恍惚中找回平衡,后退几步,重新锁牢烛安的手臂。
烛安知道烟宁受了伤,想调换方向对付冯开谊,但烟宁死命站在原地不肯对换。
“烟宁,放手!”烛安尝试挣开束缚,可烟宁纹风不动。烛安即使把头转到极限也看不到多少东西。
“谢兵好出息呀!临时还要护着媎妹?我就好好挫挫你的锐气!”
烛安隐约看到冯开谊一个蓄力,从高处猛打向烟宁的头。
“不要!”烛安尖叫起来。
有两个小鬼服侍,离仁的小日子过得越来越舒服。她甚至允许烛安下厨,教会了烛安几道菜。
之后,离仁连灶房都不去了,成天不是吃,就是睡。
四月份是雨季,行人减少,烛安的收获也跟着减少,离仁一连几天的面色都很差。
某天,雅儿帮烛安洗碗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杯。
离仁气得半死,用茅鞭打了雅儿几下。烛安在灶房外哭着求饶,离仁才收敛起脾气。
意识到自己失控的离仁板着一张脸,想看看雅儿的伤痕。雅儿害怕得缩起身来,离仁更加不高兴。她直接拉过雅儿,粗暴地为雅儿上药。
从此以后,雅儿不敢再靠近灶房,也不敢再接近离仁。她开始变得消沉,平日也不多说话了。只有晚上回到房间和烛安独处时,才会开口说几句。
“媎媎,我……”雅儿的脸埋在薄薄的布被下。
“怎么了?”烛安凑过去。
“我觉得离仁不好。”
“嘘。”烛安捂住雅儿的嘴,打开门缝看离仁的房间已经暗下了才爬回床。“我这几天出去时,她打你了?”
雅儿坐起来,摇摇头。
“那是怎么了?”烛安帮她盖好布被。
“你每天要做很多事。我每天也要做很多事。”雅儿把一半的布被分到烛安的腿上。“她什么也不用做,还打我们。”
“她没打过我。”烛安低头盯着布被。
“那媎媎你觉得离仁是好人吗?”雅儿干脆侧躺,小脑袋放在烛安的腿上。
烛安用手指梳了梳雅儿的头发,没有说话。
雅儿继续说:“我前几天梦到一对妻夫,我好像认识她们,可我又记不起她们是谁。”
烛安的手一顿。
“媎媎,我觉得她们是我母父。”
雅儿翻过身,烛安看向她。
“媎媎。”雅儿迎着烛安的目光。“有没有可能,我们的母父都在等我们回家?”
两个月后,离仁带烛安去灵露镇的集市采购日用品。
烛安来过集市很多次,可那天有点不同,大家的脸上都笑呵呵的。
采购完毕后,街上的人不知何故分成了两边,好些人还伸长脖子朝街口看。
“走。”离仁拉起烛安的手,低头往街尾走。
她是人贩子,最怕遇上什么大官出巡。
站岗的捕快见她不合群地挡在道路中间,遂叫住她俩,把她俩赶到了她的后面。
“别乱跑!别乱说话!”离仁蹲下,假借整理烛安衣服的时机警告她。
站了许久后。
“我们在做什么?”拎着两大包东西的烛安感到手脚发酸。
“等人。”其实离仁对哪个大人物大驾光临并无兴趣,她只想赶紧离开。
“要等很久吗?”
离仁没有说话,烛安知道她这是生气了,便不再问。
小烛安看向袋子里的馒头,想到雅儿还没吃东西,又不敢吱声,只得小声嘀咕:“唉,雅儿又要挨饿了……”
所幸,再过一刻钟,街口那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围观民众也开始躁动起来。
大家纷纷往街头看,小烛安也是。
从她那个角度看,她看到了有一行乐队走在最前头敲锣吹笛,她们身后是六七个威武的骑士,骑士后面是一顶大红轿子,而轿子后面又有几匹马跟着。
行人们嘴里都说着贺喜的话。
“恭喜温三娘喜得千金!”
“温四小姐满一周岁啦!”
“温嫒长得可爱又机灵!”
“生在温家就是好福气!”
在震耳欲聋的炮响、激昂多变的乐声和此起彼落的赞美中,烛安听到了离仁一如既往不合时宜的讽刺。
“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烛安看过去。
离仁的肩上栖着几片炮竹红屑,她眼里的嫉妒和羡慕被映得分外深沉。
等到烛安再次转回去看温家队伍时,她已经错过了大红轿子上温念岑抱着温嫒的重头戏,只看到轿子后面三个年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的人正骑着马走来。
他们精神奕奕,目光炯炯,一看就是生在富贵之家的男儿。
其中长得最小的那个咧着一张嘴,笑得像一个从来不曾不会不必担心妹妹会不会饿着的人,意气焕发地鞭了鞭马背,一溜烟地跑到队伍最前面,把他的兄长都远远甩在了后面。
“知礼,停下!”温念岑在轿子上对那个叫做温知礼的男孩命令道。
可温知礼没有停下。
他骑着马回头,风吹过他黑发,一张小脸白皙稚嫩,无忧无虑得像个孩童。
他也确实是个孩童。
只是她的世界没有这样的孩童。
所以,她很感谢,也很讨厌温知礼。
他回头的这一刻,他不受拘束不听任何命令的这一幕,他仿佛可以轻易拥有整个世界的这一生,像马儿骑过泥泞的土地,在她心里踩出了重重的脚印。
让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带雅儿离开。
也让她计划惨败最终身陷裒城,和雅儿彻底分开。
冯开谊的掌落下来的那一秒,烟宁从来没有这么确定过一件事。
她要死了。
而她好像很早就做好了直面死亡的准备。
她抬起头,冯开谊的掌蓦地轰下,眼前是黑魆魆的一片。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内炸开,疼得她三魂七魄都被打散。
她收紧拳,看到她的这一辈子化为光影极速晃过。
温热的液体自她颅顶淌下。
胸腔有一股劲,蠢蠢欲动。
仿佛在对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烟宁。
最后一次。
奋不顾身地活着。
她张嘴,咬住冯开谊掌下的肉。
两排牙齿霎时关上,锐进他的皮肤。
对方的血流过她嘴角,再顺着她挺起的脖子漫下。
冯开谊喊出声来,压住她的肩头,想从她口里拉回自己的手。
烟宁随即用力合上嘴,高扬着头偏向一边,硬生生撕扯下他的一片肉。
鲜血宛如在空气中滞留了一分。
冯开谊由于反冲力往后踉跄了几步。
漫天血花中,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嘴边叼着一块皮肉的烟宁。桀骜不驯,如这世间最无拘的鹰。
时间也跟着暂停。
直至她对上他的眼睛,厌恶地吐掉那块肉,松开身后的烛安,恶狠狠朝他袭来。
不只能直面死亡,她还将吞噬死亡。
“去你爹的谢兵!听好了,我是鼓吉宫侍女长烟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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