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豫故是在承邦三十四年进宫的,短短一年便晋升为锦妃,此后十年更是盛宠不衰。当她在承邦四十四年怀孕时,皇帝喜上眉梢,承诺无论诞下的是皇主还是皇殊,都将赐她夫人之位。
上一位获封夫人而后又被褫夺名号的还是十八年前的韩氏,四皇殊甄序玖的母妃,现如今已经仙逝的韩贵人。虽然过去十几年早就无所谓吉利不吉利,但在前一口恭喜娘娘、后一句贺喜娘娘的人群中,免不了搓着手掌看热闹的人。
鼓得腮帮子都酸了的侍女伊鹭把人通通送出朱月宫后,右肩画圈转动,觉得应付这些人比对着皇帝假笑还要累。
“娘娘哎,你怎么出来了?也不披多一件衣服!”伊鹭三步作两步过去,替施豫故看紧脚下台阶。
“我是来让你早些睡的,你们几个今天忙前忙后很累了,早点歇下。”施豫故巡视了下宫苑,嘱咐还在打点的宫仆明早再干。
伊鹭是施豫故进宫后的第一个侍女,看她从贵人走到如今的妃位,是一路以来陪伴锦妃最久的伙伴。主子对下人一向不薄,伊鹭笑笑,帮锦妃带上门,回屋休息去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隔三差五便有人登门造访,送补品、水果、衣裳、熏香、首饰等。伊鹭最不喜欢逢场作戏的场面,以往只是点头摇头就可以,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朱月宫问长问短,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疲倦难看。隔壁的优鸶就会趁走动时提醒她脸上挂笑,以免落人口实。
七月,施豫故去北庭上冰宫的长潭庙祈福,伊鹭和优鸶陪伴在侧。回程路上,有个呆头呆脑的小孩撞到了抬轿的师傅,施豫故哀怜小孩多聊了几句,之后还答应帮小孩救妹妹。
伊鹭劝过施豫故身子要紧,而且按那小孩的描述,她妹妹多半死了,为何要去掺和这种事。怎知施豫故永远一副乐观向上的样子:“伊鹭,事在人为。”
后来还真给施豫故的亲信在白州的破庙找到那妹妹,听说妹妹的母父也从稔州动身赶去。
那天早晨,端着一盆水进屋伺候的伊鹭隐约听到施豫故在和人说话:“唉,她妹妹一动不动了,我要怎么和那小家伙交代?”
“娘娘不要过度忧心,如实说便是。”优鸶整理着床被。
伊鹭眼波无漾,说不清是为忠气宫新来的小孩难过,还是只是累了,或许都有吧。
她何尝不想看看人胜日月、逼风雪、吞山河的不屈故事。
但这件事竟又一次证明,天意难违。
她们只是再渺小不过的存在。
接近黄昏时,施豫故捎上伊鹭和优鸶,去见那位新进宫的仆女。
西庭惟园风势渐长,施豫故受不了凉意,转了个身坐着。“伊鹭,你等下把这个交给小家伙,说是她妹妹的。”
伊鹭接过那条面巾,不多言。“好。”
那个宫女来了之后,伊鹭把面巾给她,后者感动得无以复加。正当伊鹭以为主子会对小孩实话实说时,平日最知分寸的施豫故竟然“当面”撒了个谎,告诉小孩她妹妹还活着。
伊鹭复杂地看了一眼施豫故。施豫故低头搓着汤婆子,手心捂得热热的,身体却微微发抖。
原来胸怀广阔的主子说起谎来也会心中有愧。
伊鹭竟感到一丝失望,认为施豫故给这个小孩设计一个美好的假象只会在日后击溃她。
但她到底是锦妃的贴身侍女,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只得在差不多的时候开口给小主下台阶:“娘娘,不如回了吧?”
朱月宫低调地离开之际,伊鹭回头看那小孩。
小孩驻足在原地相送,面巾被她紧紧抱于心口前,全然不知那只是上天装模作样,用骨血编织伪造的三尺白绫。
两天后,裒城气温依旧很低,地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施豫故从长潭庙回程途中,轿夫不慎滑倒,从肩舆摔下的施豫故倒在朱月宫门前,当场血流如注,不久后陷入昏迷。
三个小时后,御医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出来,连喊饶命。
朱月宫上上下下惊得一同跪下求饶。
皇帝暴怒,当夜处死抬轿的四位轿夫、两位陪行侍女仿鸳和俏鸯、一位因地滑而不敢跑得太快慢了十几分钟抵步的御医,并追封锦妃的女儿为甯静皇主。
当这一晚结束之后,死寂的朱月宫宛若坟地,伊鹭关上大门后体力耗尽轰然跪坐,抬头看月亮,身影安静得像座墓碑。
从小到大,施豫故都不是一个会亏待自己的人,也不会让别人发现她的失望难过。她考试考到第一名便会在族宴上大声宣布,要父亲当着宗亲的面兑现承诺买大屋给她们二房住。宫廷选秀时她表现得满不在乎,为的就是落选也能继续抬头做人。看到哪宫举行宴会或活动,即使主办人对她不友好……尤其当主办人对她不友好,她不但照去不误,还会笑得一脸真心地说要把佳肴带回去给仆人尝尝味道,然后就真的这么做了。
这一次也一样。
身为母亲,从知道怀孕的那刻起,施豫故便天然地爱着这个孩子。然而胎像不稳这件事,她不介意皇宫的人知道。每每别人问候,她都会说是陛下皇恩浩荡,或者太医妙手神针,还有上苍眷怜照拂,她和胎儿才暂且安生。当然她不是信口开河坐以待毙的人,她谢皇帝宠爱、依大夫叮咛、去庙宇祈福。该做的,她做,不多不少。
当御医第一次欲言又止说今后务必小心调养时,当她已经完全遵循吩咐可御医每次诊脉还是同样的说辞同样的保留时,施豫故就知道,她的孩子很可能不会出世。
很多人都知道她喜欢把“事在人为”挂在嘴边,鲜有人知,她其实也认可命理之中自有安排。她真正笃信的是:尽人力,听天命。力不尽则憾,命不听则枉。
于是施豫故开始和子宫里的她说话,感受她的动作。每一天醒来如果她还在,她会很喜欢那一天。
但总是留有后路的施豫故不会因为多争取了一天而心存侥幸,更不会在旁人面前露出对孩子的渴盼、谈及对孩子的期许,即便曾经几次独处时,她憧憬过孩子顺利诞生的情景。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和表面功夫,不会过度冀望以免来日心伤,也不会让别人日后有机会取笑她们母女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果未能生下孩子,是皇恩不够、太医需精、上苍薄情。
不是她。
也不是她女儿造成的。
流产后的施豫故醒来时,已经是隔天下午,阳光和煦如夏。
伊鹭喂她喝了一点水,陪在身边近一小时,施豫故才问了第一句话:“皇上听进去了吗?”
摔下滑竿后,侍女和轿夫的惊呼声朦胧而遥远。施豫故按着腹部,脸苍唇白,眼珠只见鲜红流动。
伊鹭闻声扑到跟前,下身流血的施豫故握她手腕,一字一句道:“告诉皇帝,与人无尤。”
“没有。”伊鹭站起来,打算放下帷帐让锦妃休息。“仿鸳、俏鸯、四位抬轿师傅还有一位怠慢的御医都被抓走杀头了。”
施豫故合上眼皮,被子下隐藏她拢紧的拳头。“但你告诉他了,对吗?”
伊鹭一愣,回忆起昨日一片吵闹惊惧的混乱中,优鸶后脚出宫,听到施豫故昏迷前的交代。
当晚皇帝说要处死那些人时,伊鹭头都不敢抬,却听到优鸶顶着压力求皇帝网开一面。“陛下,娘娘昏迷前要仆转达这一切与人无尤,请陛下三思!”
皇帝怒发冲冠,一个箭步上前掐死了优鸶,优鸶死前最后凝视着伊鹭,嘴里还在挣扎:“请……陛下……三思!”
伊鹭回神,手继续解开床的帷帐。“嗯。”
“尽力了就好……”侧身而躺的施豫故对着墙壁喃喃自语了几遍。
此时屋外秋风宜人,宫内冷清无声。
伊鹭骤而想起昨晚的那个月亮。
她跪坐在那里,想要对天嘲笑优鸶的仁义,贬低优鸶的愚忠。
皇上都龙颜大怒了,优鸶为什么还要为了锦妃的一句话固执地去求情?
太笨了!
没错,一定是这样。
一定是优鸶太笨了。
不是伊鹭太懦弱,而是优鸶太蠢笨。
再来一次,她也不会去求情的。
断断不会去求的。
才不会这么没眼力见,明知会死还去做。
她想发自内心鄙夷优鸶的行为。
可是为什么?
月亮,为什么她只觉得悲伤呢?
伊鹭放下帷帐,端起茶水,步出锦妃的房间。
庭院里的黄叶缓缓飘下。
落地时,地上洁净如常,没有一丝痕迹,却有一个朝夕相处的人切切实实地死在了那里。
叶子被风吹起,飞过树梢,降落在茶杯里,随着伊鹭的倒影轻轻游荡。
犹似说——
因为唯独没有尽力。
因为,她也想做个从心的人。
不知是排除了死法不同的优鸶,还是严格来说并不住在皇城的御医,后来宫里传了好一阵的“裒城七鬼”流言。皇后在流言最盛的时候揪出了刑审部的造谣者,狠狠掌嘴之,才结束掉一个个夸张不实的故事蔓开。
万幸传的是“七鬼”,因为施豫故的身体受不住更多刺激了。每当问起优鸶的去处时,想好理由的伊鹭只能拿出前车之鉴:“娘娘,还记得前些年三皇殊璀殿剃发为僧吗?优鸶也自请去国庙为甯静皇主守丧了,顺道祈佑娘娘身体康健。”
如是说了两个月后,施豫故不买账了。“你说谎。”
“仆没……”
“优鸶死了,对吗?”
“娘娘。”
“她死了,对吗?”施豫故的表情淡然,看不出喜怒哀乐。
伊鹭闭口不言。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施豫故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翻开一页,开始提笔写字。
未几,伊鹭走近,将阳光挡于身后,居高临下看着施豫故。
“你恨吗?”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施豫故频繁留宿中庭道远宫。
某些妃嫔对此恨得咬牙切齿,认为施豫故仗着丧女之痛博取皇帝怜惜,坏了侍寝规矩。
事情吵到皇后头上,人在道远宫吃着点心的施豫故托伊鹭给皇后回信,说今天会是最后一次任性留宿,明天会亲自拜见,给各位媎媎妹妹赔不是。
皇后历来不喜欢锦妃,但念在锦妃和自己同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份上,对锦妃此次的任意妄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了她。
伊鹭回来时,谷时刚至,皇帝还在中庭任重宫与人商议要事,锦妃却已经不在道远宫。
有小厮进来说道:“伊鹭嫂嫂,锦妃娘娘方才说肚子饱胀,已经步行回东庭朱月宫了。”
“谢谢告知,那我也回去了。”伊鹭笑着答谢。走出道远宫正门后,趁无人留意时换了一套衣裳,再从侧门进入道远宫的偏殿。
低头穿过回廊后,伊鹭在拱门前遇到了已经换好装的施豫故。
施豫故对她点头,随后一个人走进不远处的房间。
那个房间是皇帝的寝室。
施豫故要把正天玉玺偷出来,而伊鹭负责把风。
两月前,伊鹭告诉了锦妃她的真正身份。
伊鹭是民间反抗组织的一员,进入皇宫潜伏是要夺得玉玺推翻暴权。见计划迟迟没有进展,人民生活困苦,皇帝不分青红皂白掐死侍女,伊鹭才坦白身份,希望锦妃助她一臂之力。
锦妃与侍女关系要好,小产后皇帝也不多探望,心灰意冷之下只有一个要求:她可以帮忙偷玉玺,但事成后组织要帮她脱离皇宫。
伊鹭说:“好。”
施豫故在一次装睡时尾随过皇上,看到他在偌大房间的一角,从暗格里取出玉玺,连夜批阅奏折。
此刻,她摸到了暗格,也拿到了龙纹锦盒。
玉玺泛青,色泽至纯,施豫故的眼神却不免晦暗。
一刻后,施豫故走出房间,将锦盒交给伊鹭。
伊鹭把盒子收下,留下一句话便匆忙离开。“娘娘且先回宫呆着按兵不动,三日后组织会派人来接。”
天渐渐暗了,回廊石柱落下的阴影黑白相交,转身后的伊鹭瞬间没了笑意。
“伊鹭。”施豫故在后面叫道。
伊鹭迟疑行走,又远了两步,终停下。
她的预感告诉她,施豫故可能已经洞察到什么。
但一个简单爱、简单恨的妃子又能做什么呢?
伊鹭深呼吸,一点一点回头,想着要以怎样的态度面对施豫故。
要像人前那样低声下气?
还是人后那样不屑一顾?
抑或做她最根本的自己?
再也不需要伪装,再也不需要欺骗。
即使无耻卑劣,至少是她真实的一部分。
“你真愚蠢。”
伊鹭看向施豫故,眼里无崇敬意,亦无同情心。
她不是民间党派的人,也从来没想过带施豫故走。她背后的势力,要远远大于纶国普通的反抗组织。
她的实力可以劈树碎石,却偏偏要囿于深宫做一个平凡侍者。
罢了,这招鸟尽弓藏总算对得起她来皇城一遭。
原以为勇敢一回、揭晓真我,能换来施豫故不可置信、歇斯底里的模样,可那个人却只是笑了一下。
天幕彻底暗下,两人的脸埋入黑夜,连同身影一并没入。
回廊转角人声交谈,伊鹭摸了摸袖中锦盒,跳上房梁,绝尘而去。
当晚雅时,回到道远宫的皇帝发现暗格是空的。
他叹了口气,只带了一个随从便前往朱月宫。这是自锦妃流产后,他鲜有几次来这里。
他一直不太想来朱月宫,因为在这里,他亲手害死了他的女儿。
半年前,密报说宫里混着两个要偷玉玺的民间反贼,彻查之下,发现是长期侍奉在锦妃身边的伊鹭和优鸶。
皇帝十分喜欢锦妃,对反贼就在爱妃身边感到怒不可遏,偏而这两人还是贴身侍女,如果调走,只怕多生事端,而锦妃又恰好在此时怀孕。
皇帝只得从长计议,等待合适时机。得知锦妃去寺庙上香时都会带上伊鹭和优鸶,皇帝忍痛做了一个决定。
要治罪伊优反贼必须要有一个强有力的借口,才不至于令人怀疑,打草惊蛇。于是,皇帝把一个暗卫安插在轿夫行列里,等快抵达朱月宫时佯装滑倒摔下锦妃,皇子保不保得住是其次,能保得住最好,最重要的是钉死她俩护主不周的罪名。
为了计划顺利,皇帝留了一手,没有告诉暗卫全盘计划,只吩咐其甩掉肩舆,以致于皇帝知晓陪行侍女并非伊优二者,而是另外一对名叫仿鸳和俏鸯的侍女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爱女惨死,计划落空,怒火中烧的皇帝想过大开杀戒,斩杀全宫,却还是保留了最后的理性。
他要的是一命还一命。
按照计划中的安排,他毫无感情地宣读判决——
处死两个侍女仿鸳和俏鸯。
处死四个随行轿夫。
处死一个御医。
御医是用来垫背的,毕竟那个帮他做事的暗卫罪不至死,需要有人顶替。
他说这一切的时候,看着的是那个优鸶。他倒要看看,锦妃盛赞的聪颖优鸶是否名副其实。
果真优鸶忍不住了,出来求情。
正好遂了他一命还一命之愿。
就以你的命祭我女儿在天之灵。
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无碍,来日方长,血仇必报。
两个月前,锦妃开始带着伊鹭夜夜留宿中庭,目的明显。
纵然皇帝失望于锦妃被迷惑心智,却计上心来,决意来个瓮中捉鳖。
他故意在某次夜晚处理奏折时展示假可乱真的玉玺,引/诱锦妃来偷。
等了两周,她们终于行动。
锦盒表面一早抹有迦连逆,触碰者必中毒,中毒者将活不过一宿。
皇帝从不担心锦妃会逃走,因为狡猾如反贼,说的话焉能轻信。无论伊鹭作出何种承诺,都只是在欺骗思念亡子的锦妃。
发现假玉玺被偷后,他启程去到朱月宫,在漫天月色下看到了昏在地上,一身土灰,手心变蓝的施豫故。
身边围着几个不知锦妃已中毒的侍女侍男,他们都碰到了中毒处。皇帝微微点头,身后的侍从以快如疾风的速度给了那群人一个痛快。
他横抱起施豫故,小心避开中毒的手心,将她抱到床上,准备喂她吃下纶国唯一的六星弹。
侍从适时进来,劝他:“陛下,当真要把仅存的六星弹给娘娘吗?娘娘可是有叛国之心啊!”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将药丸就水塞入她的嘴里,轻拍她的背,而后等她醒来。
天就快亮时,施豫故睁开眼睛,第一时间望向自己的手掌,看清来人后才坐起身。她忽然闻到些什么,跑到屋外,看见地上大片血迹。
施豫故不由自主跪下,仰首大笑,止不住地狂笑。
她的一念之差害死了无辜的宫人。
可她却还活着。
何等讽刺!
皇帝一言不发蹲下,想抱她回床休息,没想到施豫故倏地站起。
“豫故,朕既往不咎,你静心休养。”
“如果我非要追究呢?”
“豫故,事已至此,难道你还认为可以继续和我作对?”
“皇上……”
凌乱长发之下,施豫故笑得灿烂,眼神几近明晰,是长久以来的最清醒。
“事在人为。”
施豫故忽地仰天长啸,其后力尽昏厥。
皇上交代侍卫找太医过来,自己则赶回道远宫。
施豫故最后的笑容,绝不简单。
正天玉玺实则就在那个房间里。
他本可以让施豫故留宿别的房间,但他坚信自己棋高一着,就算施豫故猜到玉玺是假的,也不可能会找到真的玉玺。
怀着焦躁不安的心奔回寝室,在重重密室和机关之下,他走进了一个暗房。
暗房正中央的玉台之上,凤龙花纹的金色锦盒被人打开。
里头空无一物。
与此同时,中了迦连逆之毒的伊鹭在码头喘着气等人。
隔着薄雾晨曦,船上走下慢条斯理的一人。
伊鹭把龙纹锦盒递出去,一边说道:“锦盒表面有迦连逆,我清理干净了。玉玺就在里面,但我没打开,不知里面还有没有粉毒,你打开时小心点。”
那个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打开盒子,掂量之后默默把盒子放下,离开。
“嘿!”伊鹭不解,按着胸口问道:“我的任务完成了,解药呢?”
那个人回过身,指了指盒子,随即消失在雾中。
她不死心,拖着虚弱的身体上船,到处翻找,想看看有没有解药六星弹。
无果后,她想起锦盒还藏着正天玉玺,还给纶皇的话,说不定他有解药。
她打开来看。
里面只是一块石头。
除此之外,再无其她。
伊鹭手一抖,锦盒落地翻滚。她哑然失笑,像回到小时候看到滑稽的事就笑出来那样。
只不过这次,笑话是她自己。
好不容易收到风声,在那次祈福前换上仿鸳和俏鸯。
费尽心思怂恿锦妃,让其偷玉玺完成计划中的一环。
千辛万苦逃到码头,相信事情已水到渠成再无纰漏。
没想到,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平日和颜悦色的施豫故居然摆了她一道。
而她竟然还以为终于可以回家。
优鸶,这就是为什么你临死都要叫我三思的原因吗?
我错以为是你良心发现。
其实是你一早就知道,如果拉施豫故入局,我的结局就只会是失败。
回不到故土,她也不会死在纶国最肮脏的地方。
伊鹭扬起船帆,趁生命未尽,往日出方向划去。
当伊鹭说自己来自民间组织时,施豫故就想通了一切。
她曾不只一次听过优鸶在小声提醒伊鹭脸上挂笑时说别国语言。施豫故初始以为是侍女之间的暗号,后来才知道皆非偶然。
所以在伊鹭游说她加入偷盗玉玺的计划时,施豫故欣然答应。
“裒城七鬼”的流言蜚语日渐猖狂,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死的明明是八个人,为什么会传出“七”鬼呢?
因为有一个人没死。
为此,施豫故亲自去了一趟刑审部,直截了当问刽子手那天没杀到谁,刽子手迫于威严支支吾吾说没杀到御医,御医当时候被皇帝的手下带去中庭服毒。刑审部实际只斩了六个人的头,加上帮忙处理优鸶的尸体,这便是“七鬼”的由来。皇帝下令御医服毒这件事不得外传,只有当晚值班的几个人知道。
表面上来看,御医是那个没死的人。
但如果皇帝本来就不想杀御医,何必多此一举说要杀他?
答案显而易见,御医是顶包的,用作充人数而已。
真正没死的是其中一个轿夫。
从鼓吉宫到刑审部的这段路上,轿夫和御医必然对换了身份。
至于是哪一个轿夫……
只可能是那个因为地面结冰而滑倒,致使她痛失爱子的轿夫。
为了达到目的,伊鹭不在乎算计利用。
为了铲除异党,皇帝不介意狠心如斯。
既然杀死女儿的凶手都在这里……
不如就上演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
锦妃长嚎之后,再次苏醒之时,已是癫狂状态。
侍从怀疑锦妃是装傻扮愣,皇帝却不以为然,背手转身。
相识相知逾十年,他知道,施豫故也知道。
只有真正疯了,她才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因为接下来的皇帝、伊鹭或其她人,都要穷极一生去猜测,究竟一个藏起正天玉玺的疯子,她说的话,哪句是假,哪句是真。
皇帝确实了解她。
施豫故也确实说过一次真话。
不过不是对他。
承邦五十五年,晴雨节。烛安走在前方,后方跟着两个“叛兵”温知礼和林惊世。
她停在鼓吉宫前,想起五年前锦妃一边比着“嘘”,一边打开手中平平无奇的木盒。
阙壁打磨而成,光洁无双的正天玉玺。
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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