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轿子内部,温知礼拘束地坐在左边。两侧的窗帘被余淼撕了下来,防止两人密谋计划或偷换玉玺。
有个谢军奉命给烛安送上药粉,用于治疗嘴巴被刀片割伤的部分。
温知礼接过药瓶,嗅了嗅,认得是剔瑕粉,确实有助止血及愈合。
烛安却一点也不想用。
她看了眼放在地上的木盒,被这么放置,是有原因的,为了防止烛安动手脚。
她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南庭景象已大不一样。
各宫侍仆跪在了街巷上,面朝中庭,形成了长长的两条队。叛军监督着这些投降者,来回漫步,炫耀着跟对人的运气。
宫仆跪地请安,做人下人,似乎同常理真谛一样自然。主子不说“起”,跪下几个时辰的有,跪到饿死病死的也有。她们的头低着,身缩着,心提着,沉默、卑微、认命。
偶尔也会听说有人不甘心。
于是攀凤附龙的有,不畏强/权的也有。
只是极少极少。
一如此刻,红色轿子行走在路上,没人抬头,不敢抬头。
她们毕恭毕敬地拜着,甚至不知道轿子的颜色,只是拜着,拜着另一个和她们同等地位的侍仆。
极少的情况意外又不意外地出现了。
中南门前面,一个不听话的宫仆执拗地抬起头,与轿子内的烛安遥遥而对。
叛兵对其拳打脚踢之时,金红轿子刚跨过中南门,就要转入图治街。
烛安记得她在司天院里说过的话。她说她并不在乎谁来当皇帝,亦不在乎谁来统皇朝。
然而……
烛安忍不住探出窗外看,中南门正徐徐关上。在越来越小的门缝间,叛军抽出了刀,其余宫仆哆哆嗦嗦,那人再也不要低头,不肯缩身,不愿提心,眼里只有解脱。
烛安抓紧窗沿,很紧很紧。
重要的。
怎么会不重要呢?
如果昨天的皇帝英明一点,如果今天的皇帝正派一点,那个仆不会死。
鼓吉宫不会亡。
晴雨节,就只是晴雨节。
她改变主意了。
中南门已被关上,烛安忽而朝它的方向疯也似地尖叫。“别杀她!别杀她!”
在陆炬授意下,其她轿夫停了下来,却没放下轿子。
杨乐歆尝试从窗边按住她,却被烛安挥摆在外的双手喝退了几步。
同在轿子内的温知礼察觉到烛安的反常,配合道:“烛安姑娘,怎么了?”
烛安只看着中南门重复道:“叛军在杀人!别杀她!别杀她!”
余淼催陆炬把轿子放下,她要亲自去里面堵上烛安哭哭啼啼的嘴。陆炬和其她轿夫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做好。
温知礼不得已,抓紧时间顺了顺烛安的头发,借机靠近:“烛安姑娘,逝者已矣!”
烛安回过神来,略略呆滞,扑进他怀中。“我的家人没了!我的家人没了!我的家人!家人!家人啊……”
“喂喂,你们两个!分开!”余淼的任务是阻止她们交头接耳,站在轿外的她上手就要扒温知礼的背,但她们两个抱得太紧了,余淼转身命令陆炬:“给我落轿!”
“兵卒,姚大将军说过要直接去图治宫,中途不可停下的。”陆炬乍然想起是自己让轿夫停下的,急忙改口:“走,我们不能再拖延了!现在继续走!”
“你这小小司尉,有没有听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哪有……”余淼还在骂,始终观察着轿子内部的杨乐歆叫道:“淼淼!”
余淼望过去,杨乐歆使了个眼色,示意“里面没事了”。
余淼的身子重新正回去。
烛安还在低低饮泣,温知礼牵着她的手,反复拍打当做宽慰。两人都没有再抱成一团,也没有说话。玉玺依然在原地呆着,看似没有被移动过。
余淼用眼神问杨乐歆:确定没事?
杨乐歆回以肯定:没事。
在杨乐歆的视角里,两人只不过是抱了抱,烛安只不过是哭了哭,温知礼只不过是劝了劝。
除此之外,一点事也没有,玉玺还好好的。
看那温知礼的目光真切,动作绵缓,余淼和杨乐歆打了个颤,觉得轿子里气氛殷殷,再看下去,有事的会是自己。于是余淼回头对那个榆木脑袋的陆炬说道:“走快点,不准再停下!速速去达图治宫!”
抱了抱,哭了哭,劝了劝?
事实确是如此,又不止于此。
改变主意后的烛安想要给温知礼传递一个重要信息,但是碍于一左一右的余淼和杨乐歆盯得紧,她做不到。
唯有假借发疯,激动地抱住温知礼,她才有了空隙。
而温知礼呢,与烛安共处一室本就拘谨,被烛安蓦地一抱,坐姿更显僵直。
现在又因假装安慰她,握住了她的手,愈加心乱。
但这还都不是最要命的。
刚才烛安抱着他的时候喊了好几次“家人”,每一次的声量都不同,其中有一次夹在中间比较低沉,他听到的是:假的。
假的?
什么东西是假的?
烛安低头啜泣前特意看了一眼玉玺。
也就是说……玉玺是假的!
烛安为什么会把这样重要的秘密告诉他?
她不是没有完全信任他吗?
温知礼的脸色越发阴郁,直到轿子停在图治宫台阶前,他终于想明白她的意图。
原始,粗暴,残忍。
不上药,任由伤口溃烂,是因为她根本没想过复原,也不再需要复原。
不只要杀死甄序琅,她还想与他同归于尽。
玉玺是假的。
在鼓吉宫锦妃的寝室里,烛安将其拿出来时,还没有过多注意木盒的外表。
当得知雅儿存活的真相后,她喜极而泣,眼泪滴流,停在玉玺片刻才滑下。
正天玉玺乃通过铸磨稀世阙壁而得,印鼻不留墨,印底不惹尘,光洁无出其右,绝不可能会出现眼泪滞于玉面的情况。
除非……
她还没缓过神,林惊世忽然偷袭,抢走了它。
各种糟心事随即接踵而来,当她坐上轿子看清置于面前的小木盒时,烛安才彻底认识到,这个木盒里的玉玺是假的。
多年前锦妃把玉玺捧给她看时,那个木盒根本没有这种繁复的雕刻,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方盒。
先不管锦妃以前揭晓过的玉玺是真是假,既然这个木盒的表面不对,玉玺的材质也不符,基本可以断定就是假的。而锦妃居然藏了至少两个玉玺,烛安眉眼舒解,叹服起她。她曾认为锦妃心思单纯,把玉玺放在了当眼处,先帝还踩踏过它,然而事实与之相反。
那纽疑似真正的玉玺,封在了一个朴实无华的木盒里,至今依然没有被找到。
很好,太好了。
原本要奉上玉玺,烛安还觉得可惜。
何曾想上天竟给了她一个如此难得的机会。
让她不止有机会手刃甄序琅,还能亲手让他大梦成空。
如她待会儿能杀死甄序琅,那便是计划圆满。重兵把守,虽然温知礼曾说过会挺她到最后,但她自知不可能活着出去,就不会牵连她人。
如她未能杀死甄序琅,则是计划失败。她不会怨天尤人,因为这个天已经对她足够好。得不到真玉玺的甄序琅,美梦沾上污点,地位危在旦夕,惶惶不可终日。
而杀不死他,她无颜留在世上,甄序琅亦会拿她杀鸡儆猴,所以她没有什么可挣扎的。
不成功,便成仁,很公平。
假玉玺固然逼真,连铎大人都能骗过,但既然烛安能发现是赝品,甄序琅也必定可以,找到正天玉玺是迟早与气运的事。
烛安本不在乎,因为那时候的她早已成了黄土,皇位与她全然无关。
可是中南门前那个坚持不认降的侍女改变了烛安。
有关的!谁当皇帝、谁统皇朝是有关系的!
她明明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为什么不用呢?
今朝甄序琅登顶虽是既定之事,玉玺纯属如虎添翼,不能左右大局。但只要他一日找不到真玉玺,一日就有先他一步捷足先登的可能。
倘若甄序琅在拿到玉玺后并没有发现是假的,又或者他发现了但为了皇座不说出来,那就永远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玉玺其实是假的。
温家的雌厚兵力、温念岚的运筹帷幄、情同手足的温知礼和甄序璟、意气相投的温知礼与甄息璴、大皇主甄息瑶的内仁外义、三皇主甄息璇的惊人魄力、看重玉玺的世族、同仇敌忾的各国使者,那么多人联盟起来,假以时日,假以时日……
就算那时她不在了,她会听到捷报,也会为她们喝彩的。
但其次,须有人知道,玉玺为假。
首先,她得承认,她在乎。
中庭是皇帝最常出入的地方,因此宮街足足有六十米之宽。
每日定时定候,宫仆会沿着墙壁洒些金橘水,甘鲜味甜,沁人心脾。
以致于图治宫死再多人,血味也未能盖过果味。反而两种味道交融在一起,蕴出了一种酸味,不刺鼻,只是淡淡的酸。
到达图治宫,也就是举办太平宴的地方,烛安起身欲先出去,温知礼眉心紧皱,手依然牵着她,一发力,便将她整个人拥进怀里。
“死了,就输了。”
你不是最不服输吗?
既不服输,就不应以命相赔。
轿子因动静而抖晃了一下,余淼不快地掀开门帘看闹的是哪出,瞅见温知礼的下巴磕在烛安的头顶,仿佛下一秒就要耳鬓厮磨起来。
趁余淼还没开骂,烛安面色如常地抽出手并拿起玉玺,走下了轿子。
眼前长长的台阶之上,就是碧丽堂皇的图治宫。
杨乐歆率先去知会谢映芮,余淼则在下面守住。
待温知礼也出来后,陆炬检查了轿子内部,确认没有东西遗留。他朝烛安尴尬地笑了一笑,烛安才识得他是东南门的叛军。
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无话好说了,她微点头当做回应,而后转向另一边。
远处,两个搬尸兵推着一辆小木车,上面七倒八歪地叠放了几具尸体,还盖了一条白布。
木车碾过石子,颠了颠,一只戴着竻竺玉镯的手露了出来,又随后被搬尸兵潦草收好。
烛安心下一震。
此刻杨乐歆在殿外传话,说她们可以上来了。
烛安回首,双手端着木盒,遥望正前方的殿宇,觉得恍如隔世。
很多年前她曾来过图治宫一次,也是在那次,她第一次遇见那只玉镯的主人。
本朝第一位皇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以仁德闻名内外的甄息瑶,彼时九岁。
烛安还不叫烛安,叫五十五。
锦妃施豫故疯了之后,为了安抚东庭众人的情绪,皇后建议将施豫故迁移至西庭居住,皇上允承了。
这一天,几乎所有来自西庭但无主的仆都跪在了中庭励精宫的大殿。皇座上,皇上居中,皇后居右,年幼的大皇主甄息瑶居左。
小烛安跪在最后面,听到皇后说此次要选出十个机灵能干的宫仆,调去锦妃身边,做她的侍女侍男。
底下宫仆们噤若寒蝉,无一想去。
原因有二。
一,哪怕服侍妃子算是升级,从此成为有正式名称的人,但锦妃伤人的事已经传得街知巷闻,没名好过没命。
二,裒城有个规定,皇仆需要做满十八年或年满二十五岁才可选择离开或留在宫中,视哪个情况更迟达到。并且为确保皇仆对其职务和主子的忠心耿耿,但凡更换院部或主子的宫仆,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一经调动就必须再逗留三年。调动一次加三年,调动两次加六年,以此类推。因此,裒城里的巴结谄媚文化根深蒂固,每个人都夹着尾巴阳奉阴违,不敢轻易得罪上级或小主,以免被撵走或调任。不过也正因如此,裒城从不缺乏忠仆力士,有些宫仆宁死都不会透露小主的私事。
有了这两个原因,哪里还有人自愿侍奉锦妃?大家都暗自祈祷,中选的人可别是自己。
见没人说话,皇后示意身边的嫂嫂把名册递过来。
宫仆们更绝望了,皇后娘娘该不会点指兵兵随便选人吧?
“本宫手中有八十二人。”皇后看了眼跪在殿中的人,心算了下。“何嫂嫂,人不够。”
“回皇后娘娘,缺席的四个人来自笛荣宫,今天起身发烧咳嗽的,仆担心传染……”
“这种事,何嫂嫂刚才就该说了。怎么能等到本宫问了才说?西庭虽然不大,但规矩还是要遵守的。”皇后话中有话地暗示下人们去了鼓吉宫要安分守己,不能逾矩。她手指抬起,何嫂嫂羞愧退下。
等了几秒,台下依然没有主动请缨的人,甄息瑶眼珠一转,压着兴奋说:“母皇、父皇,就别为难……”
“笛荣宫杂役五十五愿去鼓吉宫侍奉锦妃娘娘,求皇后娘娘成全。”
烛安的声音与甄息瑶的一同出来。
甄息瑶噎住未说出口的下半句,面色带愠地瞪着最后一排的说话者。
“好。”皇后的眼里掠过失落,极快,快得只有她自己晓得。
皇后和施豫故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她讨厌施豫故的做派,也嫉妒施豫故的盛宠。然而在施豫故小产后,皇后的心态有了转变。
她也曾失去过一个孩子。
因而流产风波后,她对锦妃的敌意大大减少。听到“锦妃”二字时,也不再觉得胸闷气短,只是淡淡的愁绪。
但这不意味着她做到了不讨厌,不嫉妒。相敬如宾的丈夫疼爱另一个女人,疼爱到不惜将唯一的六星弹给她,纵然早已对皇帝没有女男之情,只有亲情,还是难免会有火气。
为什么,为什么施豫故总是可以得到?
好比现在,皇后她怎样都会替施豫故挑出十个侍仆,可当她以为不会有人自愿照顾疯人,施豫故总算可以败一回的时候,谁知道马上就有人站了出来。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皇后笑了笑。“允。五十五请起。”
“遵!”烛安拜了拜,而后站起。
笛荣宫司寝院的两个侍女偷偷交换了眼色。两人去北庭领工钱时曾遇过锦妃几次,有一次锦妃还送了其中一个人一支珠钗,说戴着好看。
“笛荣宫司寝院姻儿愿去鼓吉宫侍奉锦妃娘娘,请皇后娘娘成全!”姻儿后来成了烟宁,她一直收着锦妃送的发钗,只在过节时装戴上。
“笛荣宫司寝院娢儿愿去鼓吉宫侍奉锦妃娘娘,请皇后娘娘成全!”娢儿就是以后的焓宛。
有了三个人起头,接下来又多了毛遂自荐的两女一男,分别是今后的煊宵、炆宜和炜定。
然后就再也没人愿意了。
皇后问:“最后一次机会,有没有人愿意调去锦妃身边?”
除了先前愿意的六个人,殿里的其她人缩颈埋首,不敢也不想。
皇后望了望皇帝,瞥了瞥名册,道:“本宫做主,就将生病的那四个人调去鼓吉宫。何嫂嫂,回去请青灵宫的御医为那四个宫仆看病。确保她们药到病除、健康康康后,再派去锦妃身边。”
全程未有一语的皇帝突然发话:“请沈太医去,就说是朕的口谕。”
沈太医是裒城里资历最深、技术最高的其中一位御医,皇帝指名道姓要他给西庭宫仆看病,目的是预防施豫故染上来路不明的病。要不是身居皇后之位,皇后还真想叹一句“用情至深,感人肺腑”。
既然安排得差不多了,皇帝留下一句“皇后辛苦了”便摆驾回道远宫。
大皇主甄息瑶不满地哼了几声。
皇后不理,问何嫂嫂:“生病的四个人叫什么?”
“回皇后娘娘,是笛荣宫膳食房的刢儿、利儿、列儿和杂役十九。”这些人依次是日后的烊宋、畑宥、熔守和炑宸。
皇后的目光在名册上搜了一会儿,接着圈上对应的名字,交给何嫂嫂。“把名册带去忠气宫仆事院,告诉皇仆总管,这十人只需再做十二年即可选择出宫或留下。”
“什么?”何嫂嫂被皇后的震撼弹吓得失了态,随即回过神来。“遵!”
“母皇,怎么回事?”甄息瑶索性站起来。“这些人跳槽去别宫,理应多留三年,怎么不增反减?”
跪在大殿里的众仆更是满头不解,但都谨遵宫规,没人窃窃私语。
要知道,这里面入宫时间最长的炜定当时十一岁,已经在裒城呆了三年。按照规定,他应该做满十八年,可如今皇后下达的指令是再做十二年即可,也就是说他统共只干了十五年就可以做出选择,简直太值当了!
“本宫念在这十人挺身而出的份上,决定予以奖励,不罚反赏。”
“母皇!”甄息瑶气得直跺脚,怒视站在底下,宛如眼中钉一般的六个宫仆,走到皇后面前,与她耳语。
那时的甄息瑶尊贵娇蛮,要什么有什么,什么心思都藏不住,直来直往。她心知母皇不喜欢锦妃,所以她也不喜欢。很难想象这样的她将来会以仁德之名远扬天下,世事就是这么奇怪。然而对当天的甄息瑶来说,更奇怪的是,母皇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对锦妃的新仆特别好。难道不是该惩罚她们才对吗?
皇后把甄息瑶抱到腿上,对着她说道:“勇敢的人都值得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甄息瑶不依不饶。“那其她皇仆呢?她们就不值得吗?母皇怎么不给她们也做十二年就好?”
“瑶儿。”皇后笑着摇了摇头。“机会只留给肯冒险的人。”
殿里跪下的宫仆羞窘地红了脸,一边羡慕起那十个人,一边又痛恨自己错失良机。
“本宫给过机会。”皇后捏了捏甄息瑶的下巴,牵她站起俯瞰众人,视线有一刹那驻在第一个发声的烛安身上。“如果命不该绝,来日机会再临,你要懂得分晓。”
烛安走过了图治宫的最后一级台阶。
她望进金碧辉煌的大殿,缓缓趋前。
二十步后,她迈过门槛,不偏不倚踩到了地上人头的冕旒,沙沙作响。
十年前,她就跪在同一个地方。
十年后,她看向尽头的甄序琅。
机会再危险又如何?
她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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