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两个人,回时一个人。
今晚的烛安经历了这样的时刻很多次,也渐渐从习惯变麻木。
离开房间前,烛安背对着炑宸,心如止水地说:“你知道我以为你死了的时候,那种感觉有多锥心刺骨吗?我那时有多痛,现在就比那时痛千倍万倍。”
然后是此后七年里,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炑宸,我告诉自己了……再见面时,我一定会做到。”
我一定会杀死你。
当她再次回到图治宫的宴会时,甄序琅正在与皇子商谈交易。
看到她安全回来的甄序璟和温知礼舒了口气,双双站起,异口同声:“坐这边。”
话一出口,两人在空中交换了一个眼神,惊讶之后是微妙的对峙,厅里众人也莫名觉得尴尬。
烛安摇摇头,倚着殿门站。
甄序琅对烛安的没规没矩并无异议,毕竟鼓吉宫的人向来是炑宸要力保的,加之炑宸是真师的徒弟,不必搞得太难看。烛安既已回来,想必就是炑宸劝服了她,她不会再企图暗杀,那他自然愿意放任她。
甄序琅继续问三皇殊甄序璀未完的问题:“三弟,你当真无欲无求?”
“贫僧已遁入空门,不求什么。”末了,甄序璀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好!”甄序琅大悦,叫太监把一颗六星弹装上盘,然后送给甄序璀。
甄序璀道谢接过,却不吃下。
烛安这才注意到,除了四皇殊甄序玖的桌子,大家的桌上都有一碟小盘子,小盘子上都有一颗六星弹,但是无人进食。
是怕有毒吗?
其实烛安还会回来图治宫,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打翻六星弹的箱子后,偷偷带走了一颗。从来没见过六星弹的她不确定这些药丸是不是真的,所以重返宴会一探究竟。
没想到大家居然也没吃。
如果是怕六星弹有毒,这说不通。反正都身中剧毒难逃一死了,应当吃下药丸拼一把才是。
这么想着,扮演真师的炑宸领着第二箱六星弹来到宴会现场。
把第二个箱子交给甄序琅后,炑宸入座右边的席位。众人的视线看过来,他明白大家的忧虑,故站起来对甄序琅声明道:“陛下,服下六星弹后,依照各人体质不同,服药者会陷入昏迷一至四个小时不等,身体会在那段时间进行修复。醒来后,药到病除。现在,皇室成员和使者来宾已经中毒接近十个小时。迦连逆毒性强烈,中毒者历来活不过一宿,我刚才离席前也告知了这点。恳请陛下开恩,尽早进入登基仪式,让各位及时回到房间服药睡下,这对双方都有益。”
炑宸的这番言辞,让其她人感激不已。殿内众人并不是不想吃药,而是不敢在图治宫吃。虽然甄序琅承诺过只要封他为帝,他绝不会杀害她们,但是如果真吃了六星弹后陷入昏迷,倒在了宴席这里,届时甄序琅趁机杀了她们,她们也无从反抗。大家只想赶紧结束一切,回到房间锁紧门窗,或者逃离纶宫,找个地方安心服药。
“真师”炑宸替她们把不敢说的话说出来,即便是与椿国最不对付的菁国使者,此刻也对真师和颜悦色起来。
而烛安呢,除了把关于六星弹的信息记在了心里,更是惊觉椿国阴谋的精密。
椿国乃此次叛乱的背后主脑,却以救世主之态博得了其余七国的好感,真是高招。
“很快,最后一位了。”甄序琅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四弟,怎么样?想好有什么所求了吗?还是和其她妹弟一样别无所求,对我称帝一事心服口服?”
甄序玖和前面所有人的回答不同。“有所求。”
“我求皇兄,今生今世不再提赵绛的名字。”
赵绛?
是甄序琅的妾,赵氏吗?
那个由甄序玖牵线,和甄序琅喜结连理的赵氏?
甄序玖认识她?
甄序玖毫不退让地承接来自高台上甄序琅的目光。半晌,甄序琅堆起笑容,应了声:“好,朕答应你。”随后命人把装有六星弹的盘子递给甄序玖。
这下都问完了,甄序琅不好再耽搁,毕竟这些人活着比死去有用。他铺开一道御令,上面叙述了今晚发生在图治宫的事——民间叛党乔装成宴会舞队,刺杀了纶皇。皇殊才思敏捷,多谋善断,赶在皇宫彻底沦陷之前,偕同谢姚冯三大将军歼灭了叛党。国不能一日无君,除恶功高的皇殊殿下在众人的推崇下继任成为纶国的新皇帝。
现在,就是要在场的见证者盖上官印或官章,证明此事属实。
御令被传了下去,第一个盖上印章的是纶国殷相,接着是兆国代表、片国使者、椿国真师等等……
大殿右边的人结束后,侍卫将御令带到左边,放到甄序璟的桌上。
甄序璟盖下皇子印章,之后传给侧边的四哥甄序玖。
许是不满甄序玖不分尊卑,直呼赵氏姓名,当甄序玖沾上印泥时,甄序琅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得意洋洋地还击了:“四弟,朕也好久没去赵绛的屋了。”
大厅一片沉默。甄序玖旁若无人地拿起印章,移到了御令上。
甄序琅冷笑一声。“要不是你今日提起,朕都不记得赵绛了。”
甄序玖的印章往下之际,烛安瞥见还在没完没了讥讽的甄序琅,和始终不苟言笑的甄序玖,突感背后阵阵凉意。
有什么东西一直被忽略了。
假如不是一见倾心,不是甘愿做妾,不是月下定情,而是另有真相呢?
“想当年还是你把赵绛送给我的。”
一切戛然而止。
甄序玖最终没有按下印章,停在了御令上方一寸之上。他扬起了笑,把印章盖到案上一角,抬头,像终于浮上水面的鳄。
“三次。你说了三次。”甄序玖对上甄序琅拉下的脸。“我说过了的,今生今世不能再提赵绛的名字。”
甄序玖本来还在笑,霎间敛起,一掌拍碎了案几,木屑四飞。“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
众人都被四皇殊甄序玖的突兀之举惊着,殿里的叛军却无动于衷。
“来人,拿下他!”甄序琅怒了,站起来指着甄序玖。
“来人!快来人!”甄序琅惊愕地看了看两旁不听使唤的叛军,还想继续叫人来的时候,突然摸上了自己的颈项,青筋暴起,痛苦地咳了两声。
是中毒的象征。
“来……人……”甄序琅恐慌地伸手去勾六星弹,箱子却被叛军整个抱走。
他趴伏在桌上,尝试直起上半身,艰难地唤:“真……”
真师,救救我。
他没能把“师”说出,椿国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椿国要在这起叛乱里扮演绝对的好人角色,怎能容他甄序琅坏了好事?她们确实要辅佐皇殊上位,但那个人不是二皇殊。
一支毒箭从殿外飞进,甄序琅瞪大眼,站起来想逃,箭却直入他的胸口。他的身子前倾,翻过小桌,摔下了皇座。几上碗盘杯壶跌落,他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颤抖。
殿外随即传来几声鬼嚎狼叫,谢映芮和姚寻靖速速离席,跪到甄序玖面前:“末将救驾来迟,请玖殿恕罪。放心,我们已将二皇殊的孽党清理干净。”
大殿里顿时人人自危。
什么?二皇殊甄序琅只是幌子?真正的黑手是四皇殊甄序玖?
烛安的目光下意识转到炑宸身上,仅仅两秒她便移开。她知道的东西不比甄序琅少,如果她不经意的行为惹起周围人对椿国的猜忌,甄序琅的下场,就会是她的下场。
另一方面,谢逐隐不可置信地望着母亲谢映芮的背影,觉得自己被人愚弄欺骗。这是起义吗?分明是四皇殊甄序玖利用她们酝酿的一场阴谋。
从刚才的对话中,不难得知甄序玖因为赵绛的事而对甄序琅怀恨在心,耍了手段让甄序琅以为太平宴的谋反可助他登上皇位,再在临近尾声时给他致命一击,从暗处站到了明处,是整起阴谋的幕后主使。
而母亲谢映芮大将军,一早就知道并默许了这件事发生。这样的皇帝,母亲怎么可能会认可?即使退一万步来说,甄序玖的起兵目的是为民谋利,但这更明显是针对他哥哥甄序琅筹谋已久的报复。是私心,根本不是公益!
谢逐隐沉着脸,一想到甄序玖耍的手段可能包括利用谢军、威逼母亲,更是愠怒。
如此庞大的计划,幕后主使不一定只有四皇殊,肯定还有其她人。
是谁?是谁?
甄序玖慢慢站起,目光如炬。他把御令拾起,斯文地铺展在三皇殊甄序璀的前面。“皇兄,继续。”
另一头的甄序琅还未咽气,手指疯了一样地碰到附近的某个小锦盒。那是开宴不久后,椿国真师离场前送给纶皇的礼物。他尝试将其拽过来。
甄序玖饶有兴致地笑,踩住他的指节,弯腰取出锦盒里的六星弹。
“你的杯里抹了水毒咽叱吟,中毒者活不过半日,唯有六星弹可解。”甄序玖摇头叹息,嘴角掩不住笑意。“皇兄,你原本还有救的。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偏要违背。”
随即,在甄序琅望眼欲穿的目光下,甄序玖闲庭信步地走回座位,揉碎了药丸,倒进酒杯里,举杯对着他一饮而尽。“是你言而无信在先。”
适逢最后一个嫔妃也完成了盖印,甄序玖的侍女长枫檩将盖满密密麻麻名章的御令奉上。
甄序玖拉出枫檩所佩戴的剑,看着殿门的烛安,一笑。
“过来。”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