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序玖拔剑之后,反握剑身。剑柄那端伸到烛安面前,剑尖那端则指着奄奄一息的甄序琅。
给你。
杀了他吧。
随之甄序玖一个颔首,殿内殿外的叛军齐齐抽刀,图治宫外的叛军闻声也抽了刀,再然后是整个中庭,蔓延至东南北西庭,最后是外廷。武器出鞘的声音由近而远,一直到几分钟后才止息。
甄序玖又一个颔首后,这些人趋前胁迫大殿里的见证成员下跪迎旨。与此同时,内外两廷所有投降归顺的官吏宫仆匍匐在了宮街上,膜拜队伍绵延不绝。
甄序玖本人温文尔雅地笑着,还在等烛安拿剑。
四皇殊的侍女长枫檩走到殿门,对外铿锵有力地宣告诸位权力者亲批的御令。
“皇子序琅,狼子野心。带兵五百,国宴造反。弑母杀父,残害异使,屠戮宫人,丧尽天良。不仁不义,不孝不忠,不悌不礼,其行可鄙。”
烛安没有接剑。在众人默默领旨时,她一步步走近甄序琅。
“幸天开眼,玖占先机。布兵三千,运筹帷幄。里应外合,诛叛灭邪,还纶安定。先皇身死,后恸而亡。一国无君,危如累卵。”
濒临死亡的甄序琅周身震颤,烛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挣扎。她慢慢跪下来,双膝夹在他肩膀两侧。
“皇子序玖,大义灭亲。除贼有功,救国有劳。媎妹赞肯,手足认承,重臣和议,她使亦同,成皇有余。”
枫檩的演说来到最慷慨激烈的高潮。
“四殊称帝,登基为王,是夜即位!”
七国使者率先开口:“纶皇陛下。”
宣读完御令的枫檩马上跪下。“吾皇万岁。”
宴会内的叛军重复:“吾皇万岁。”
甄息璇和甄息璴、甄序璟和温知礼互相对视了一眼,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得不跟着吟诵起来:“吾皇万岁。”
中庭整齐划一的“吾皇万岁”响彻云霄,传到了内外廷各个角落。
在变成皇军的叛军的注目下,各宫人士都拜了起来,为新君呼喊。
“吾皇万岁。”
烛安从一地的杯盘狼藉里捡起玉玺。
甄序琅听到了那一句句本该属于他的荣耀,对她悲凉地笑了。
没有半分犹豫,她狠狠砸向他的脑袋。
“吾皇万岁。”
血液和脑汁一起溅起来。
“吾皇万岁。”
炑宸静静地看着烛安,他知道她有多么不甘。
“吾皇万岁。”
大仇得报,她原以为自己会流泪,可握着玉玺的手越来越紧,她越打就越不是滋味。
好恨啊。
“吾皇万岁。”
甄序玖双手握成拳,终于笑出了声。卧薪尝胆十几年,他再也不是昨天那个人人可踩的废物。
现在的他是一国之君,纶国的王。
从心底最深处,他舒出一口气。
扬眉吐气在今朝。
“吾皇万岁。”
死去的甄序琅面目全非,皮开肉绽,烛安缓慢起身。
殿内跪着的众人情不自禁看向与所有人格格不入的她。
甄序玖侧身,只见她一身清骨,盛气凌人,此刻竟还有些睥睨万物之意。
“吾皇万岁。”
她抬睫。
手中血淋淋的玉玺鲜艳欲滴,背后的纶皇特座金光熠熠,她直直地站在了正中央。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穿着最脏的衣服,披着最乱的头发,却还可以这样耀眼,仿佛生来就万丈光芒,所有人都只能心甘情愿臣服于她。
她明明那么纤瘦,却又如此不可撼动。
从地狱浴血归来,在火中涅槃重生。人生对她的每一次进攻是她的降兵,命运给她的每一次打击是她的俘虏。进攻招招致命她偏不想死,打击拳拳到肉她非挺过去。她像不知疲倦永远在战斗的孤独战士,骄傲、强势且无畏地咆哮着,她不服!
未尝一败,无人可挡。天上地下,只要她想,唾手可得。
甄序玖突然有一丝悸动。
如果……如果他的敌人是她呢?
烛安将玉玺抛给他,他出手接,只差一点就会打中他的脸。
甄序玖好久才缓过气,淡漠地令道:“起!”
大家收声起身。
他坐上皇座,无比清楚现在一等一的大事是散宴,让皇室和使者回房服药休息。
他不做信口雌黄的人,于是找了个说法,命下人把食物呈上,启唇:“朕要用膳,其余人等,要回便回吧!”
话一出,不少人躬身离席,几乎是跑着出殿,场上只剩烛安、温知礼、甄序璟和慢悠悠收拾餐具的椿国“真师”炑宸。
甄序玖不由觉得好笑,留下的这些人都是为了那个烛安吧。
烛安和甄温两人说了些话。一番交际后,温知礼和中毒的甄序璟向皇帝告退,便三步两回头地离开了图治宫。
又过了一会儿,侍男端着一碟白塔绿亭跪下,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恕罪,御膳房只剩下这道预菜了。”
皇廷刚刚经历变故,御膳房几乎被人夷为平地,就连仅存的白塔绿亭,也塔斜亭歪的。
甄序玖不悦,这道白塔绿亭难看不说,还十分难吃。他不想在上任第一天为了区区一餐大动肝火,只吩咐下面的人把菜扔了,做一碗面来。
烛安叫住侍男,直接上手尝试把塔扶正、将亭摆好。她的手上有血,触碰到芋蜜时白里染红。伞菜的叶梗已经很脆弱,被她一掰直接拦腰截断。菇汤更是凉透了,浑浊不堪。
不管她多么想弄好它,白塔绿亭已回不去昨天下午的样子。
再不可能回得去。
“退下!”甄序玖再次命令那个侍男,侍男仓惶点头,转身出了门,徒留烛安满手污迹,一场空。
烛安定定直视着他离去的方向。
椿国的炑宸也刚好收拾完席位了。他走到殿门附近,对甄序玖说道:“纶皇,如果没什么事,我们先行告……”
烛安回过神来,打断:“陛下,是我找到玉玺并献上的。我本来要和甄序琅讨赏赐,可是他死了。现在陛下是继任者,我能和你讨吗?”
“你要什么?”
“我要即刻离裒,从此不再做仆。”
烛安她不用下跪,不用自称“仆”,想倚靠殿门就倚靠殿门,想叫住人就叫住人。能够这么恣意妄为,是因为甄序玖背靠炑宸,而炑宸有愧于她。假使日子过去,纶国脱离了椿国的掌控,或者真师倒台,到时还留在裒城的她岌岌可危。
因此她万万不可以留在裒城。
此提议正中甄序玖下怀。他本来就觉得烛安是不可留在身边的隐忧,然放虎归山也并非良策。恰逢烛安主动提出要赏赐,甄序玖决定顺着话头,把“赏赐”换成“交易”。
他唤枫檩拿来纸笔,立下一式两份的交易内容。
“朕可以答应你,不过有个条件。你今生今世都不能再走进裒城一步。”
“只要你让我离开……”烛安注视着他,用小刀割破手指,按下手印。“我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踏入皇城半步。”
甄序玖盖下玉玺,这是成皇以后的第一次。“准!”
烛安拿过契约,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步出殿外。经过炑宸时,衣袖擦碰,她半秒都没停下。
烛安回到鼓吉宫,没有带走任何衣服,只是去锦妃的房间捡起那本日记。然后,她去后苑推车那里,拔出插在叛军额头上属于烟宁的发簪,收进行囊里。
她还动手挖了一个简单的衣冠冢,把长短不齐的头发剪了丢进去。墓碑她倒是没立,以免吓坏接下来的居住者。
她的灵魂死在了这里。
和她的家人一起。
也挺好的。
做完这些后,烛安坐在小厨房外的走廊喝水,想起第一次来到鼓吉宫的那天。
从图治宫出来后,何嫂嫂领着她们几个人百转千回才抵达。她们当时只有六个人,便一人负责打扫一块区域。
休息时刻,她们也像现在这样,坐在小厨房外。
那个名叫姻儿的提议:“不如来想名字吧!早点想好,也方便我们称呼对方。不用一直‘你你你’的。”
“好啊!”在场唯一的男生同意。“你有什么想法吗?”
“就用火部和宀部做我们的宫仆名,你们觉得呢?”姻儿娓娓道来地解释:“火,代表我们不灭的意志;宀,代表鼓吉宫以后就是我们的家。大家团结互助,不分你我,不整勾心斗角那套。”
“不错!”
“寓意很好。”
“我想叫煊宵,有种灯火通明的感觉。”
“我可以叫炆宜吗?”
“当然可以!”姻儿想了想。“我就叫烟宁吧。”
“我是焓宛!”
“我我我……我叫炜定!”
“你呢?你想叫什么?”煊宵看烛安不说话,主动问她问题。“火部有很多字,灿炽烩烛。宀部则有宏宝蜜安等。要是你……”
当时的烛安不太认字,一心挂念着锦妃,就随意挑了最后两个字:“你们以后叫我烛安就行了,谢谢。”
“好的,烛安。”烟宁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录下来,说迟点要交给仆事院。
那时天空湛蓝,阳光晴朗。她在鼓吉宫里,尚不知道已回家,只觉得心头温暖。
转眼暴雨倾盆而下,她奔跑着躲入厨房。畑宥恰巧在备食,看到一身落汤鸡的烛安,赶紧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烊宋本来在睡觉,听到烛安进来吓得一个机灵,差点跌下椅子。
瓢泼大雨,哪里都去不了。三人在厨房里聊了好久的天,才等到雨势变小。
畑宥加快速度炒了几道菜,待烊宋端给锦妃后,便呼唤鼓吉宫十把火前来吃饭。
天冷菜热,十个人挤在一张长桌上狼吞虎咽,笑声不断。
末了,炑宸觉得毛毛细雨气氛忧愁,便站在长廊用笛子吹了一首欢快的童谣。他说这首歌来自外国,是云土宫夫子这几天教的。
有人坐在桌旁,有人靠着窗框,烛安依立廊柱。大家不约而同闭上嘴,听炑宸吹曲。
一曲完,大家觉得听不过瘾,鼓励炑宸继续吹。
炑宸笑着应好,并承诺出宫那日,他会再献丑一次,祝福所有人前程似锦。
烛安嘴角挂着笑,眨眼后,所有人逐一消失,包括曾经的她。
空荡荡的长廊上剩下她一个人。
她的灵魂葬在了这里。
和她的家人一起。
挺好的。
本来还打算多坐一会儿,没想到有人踏进了鼓吉宫。
脚步声的主人是三皇主甄息璇。她连西庭都很少来,更遑论鼓吉宫。
她的头发不见任何蓝色了,可是吃下六星弹后不是会昏迷至少一小时吗?怎么甄息璇那么快就醒来了?
甄息璇坐到她的身旁,目光投到面前的小小衣冠冢。“我没中毒,那个蓝色是颜料。”
须臾,甄息璇叫道:“烛安。”
时隔多年,即使只说过一次话,正确来说是甄息璇问烛安答,她依然记得烛安的名字。
“五年,我们给彼此五年的时间。”
“学文武、学琴棋书画、学用毒解毒制毒、学一切该学之事。学好学精。”
“吃我们不能吃之苦。”
“亦享她们不能享之乐。”
“五年,就五年。”
甄息璇的眼里仿佛有火光跳跃,有很多恨意即将溢出,又转瞬沉寂。
她知道她注定不会平凡,但她做出过选择。她选择忍受平庸,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那些人的贪念无穷无尽,竟敢杀她皇媎、踩她家门,她不会再忍,不会再闭眼。
想做皇帝,是吗?
“五年后,让我们反了这逆天的皇朝。用敌人的血偿我们所爱的命。”
“烛安。”甄息璇把头转向右边,问她:“和我一起吗?”
烛安侧过头去。
星空在依然暗着的天幕里璀璨发光。
人生很长,未来很远。
五年,弹指之间。
全时即将结束时,烛安跨过北庭的北冬门,走过宽又长的宫巷,抵达外廷。
前面就是轩辕门,出去以后就正式离开裒城了。
忽有马叫声从后方响起,她回首,有一匹马试探性地前进,片刻之后,把马鼻搁在她肩膀上。
这好像是先前甩过她下马的那匹。
烛安愣了半拍,小心翼翼地抚平它的毛发。与它互相熟悉了几分钟后,她轻手轻脚上马,对方没有反抗,她顺了顺马的脖颈,然后便骑着马,颠颠簸簸地启程了。
城墙上的一个侍卫敲打铜鼓,另一个则宣布叛乱已定。
“反贼已除!反贼已诛!反贼已除!反贼已诛!”
一声一声,传遍皇宫每个角落。
一句一句,听进人民双双耳朵。
她穿过轩辕门,一阵风吹过,扬起了她的短发。
那阵风接着拂过西庭。甄息璇答应了烛安,会好好处理与安顿鼓吉宫众人的尸体。
南庭风起。温知礼在矢鲸宫和戟蝶宫附近来回巡查,保护着服药后暂时昏迷的甄息璴和甄序璟。
图治宫所在的中庭里,一个侍男端着新鲜出炉的面走进大殿。另一个侍男则关上门,不让晨风灌入室内。
谢逐隐孤身徘徊在东庭街道,摘下了头顶的胄,立在风中,不知道何去何从。
至于那个人……
烛安有所感应地回头,裒城已经被她远远抛在身后。
她把目光往上移,落在城楼上。
那里站着一个人,一身耀眼红衣,比鲜血更深。
像极他当时笑着抛出的那颗苹果。
他拿起一支笛,吹了起来。
旋律轻快,曲调悠扬,可吹笛之人闭着眼睛,眉头深锁。
所有人循声朝他望去。笛子吹奏出的音乐澎湃非常,一扫昨日阴霾,令大家短暂忘却刚刚经历的可怖一夜。
唯有她,不愿再听下去。
什么排遣烦忧。
什么振奋人心。
什么抚慰伤痛。
她都不想再听。
她只想离开。
太远了。
他和她太远了。
已不可同日而语。
她抓紧缰绳,踢踢马肚,一往无前地飞奔离开。
黑夜终于走到尽头,再遮不住旭日。
先是细细一道的金色锋芒越来越宽厚。
她抬起头。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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