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四年,也就是甄序玖登基后的第四年,皇帝回纲州祭拜生母后离奇染病,一卧不起。甄序玖膝下无儿,又不纳妃,故由他的弟弟五皇殊甄序璟担任摄政王一职。
甄序玖上任时没有做出很大的建树,不过也不是那么差,在民众眼里是个无功无过的君王。反而是摄政王甄序璟,在短短一年里,决断频频失策,严重缺乏政/治素养,虽无酿成大错,但足以让人心生怨怼。
临近新年时,纶国大街小巷开始流传“大皇主甄息瑶的死亡另有真相”的流言。虽然甄息瑶当时已经离世四年,但纶民对大皇主的崇拜和喜爱一年一年只增不减。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现今传出了这样的流言,有人大胆推测,四年前的那场宫变,有人借刀杀了大皇主,而借刀者极有可能是当朝皇帝甄序玖。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后,纶国各地人民自发派出代表与地方知府沟通,集体上书朝廷,限皇帝甄序玖在一个月内给出说法。
甄序玖人在病榻上躺着,无法出面澄清。摄政王甄序璟空有皮囊,是个绣花枕头,发言不得人心。百姓对现任当权者失望透顶,纷纷走上街头抗议,要求废黜甄序玖的皇位。如是闹了一个月,距离晴雨节还有三天时,甄序玖因病情反复、忧思过度,最终吐血身亡。有人说,甄序玖病危的那一天,有个女子打着伞在外廷的乾坤门站了良久,直至听见皇帝驾崩的消息才悄然离去。
“那个女子,是媎媎吗?”温家四小媎温嫒双手托着腮,好奇地问讲故事的人。
讲故事的人淡淡一笑,想起那个曾经见过一面,穿着凤冠霞帔,手指特别好看的人,摇头。“不是我。”
甄序玖病逝后,纶国子民忐忑不安,成群结队涌入崎都上奏,表示不接受摄政王甄序璟的接任。
那三日可谓风起云涌,高潮迭起。
殷丞相和朝廷重臣高官被连夜召入宫,温谢姚和新任暮英大将军罗氏也从各自的封地赶到裒城。纶国最显赫的几大名门势力、侯府世家和王母贵族也前后脚抵达崎都。
外廷的两个大门,轩辕门和乾坤门被挤得水泄不通,众人引颈而望,希望得知第一手汇报。一看谁进去,就在门外嚷嚷“大人,千万不能让摄政王做皇帝”。看到谁出来,就急着吵吵“怎样了?摄政王今日下台了吗?”。
终于,在二月二日晴雨节当天正午,温念岚和殷丞相登上一北一南的城楼,共同宣布摄政王甄序璟自知能力不足,无法服众,更别谈治国。经过长达三天的商议与表决,将由七窍玲珑、事必躬亲的三皇主甄息璇即位为皇。
甄息璇近些年在民间以朝廷之名建学堂、拨善款,干起实事从不居功,加之大家心中依然感念已故的大皇主甄息瑶,因此她妹妹甄息璇登基乃民之所向。百姓相信她会成为一位勤政爱民的好帝王,也愿意给她这个机会。围绕裒城的群众人民一排排跪下,个个脸上都是称心如意的笑,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久久不绝。
“好了,做功课吧!”讲故事的人把温嫒的头转到课业上,要她专心学习。
温嫒依依不舍地央求她多说几句,但她不为所动地走出营帐。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广袤草原,这是温家在白州的领地。
她已经不叫烛安了,这个名字被留在了七年前。
现在是贞荣二年,新皇甄息璇登基的第二年。甄息璇勤于政事,体恤百姓,为人称道,深得民心。
她上任的第一年里,民间反朝廷势力被一一瓦解,各州的情况重归安好稳定。虽说部分地区仍旧偏僻落后,民生问题尚存,土霸和山贼隐患亦未完全根除,但大家有目共睹甄息璇的努力。
人民生活难过,她就减免赋税、开放国库、推行义务教育、普及防骗防拐的知识。遇到货物囤积、价格哄抬、官商勾结、私相授受等,她会先放出查证风声,如果无良官府和商家拒不改正,那就予以重罚。恩威并施,一心为国,甄息璇在短短两年里做到了万人敬仰。
她的凤驾出巡时,百姓夹道欢迎。甄息璇生来人中凤龙,才能出众,举手投足间都是稳重大气风范。被她气质震慑住的人远远多于被她容貌惊艳到的人,因此甄息璇也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圣天皇帝”。
转眼,不叫烛安的女子走进了藏书地,迎面碰上正要出来的五皇殊甄序璟。
两人点头致意,后各走各路。
甄序璟忽在身后问起:“你想好去了吗?”
她顿步,回头。“还没。”
“就是下周了。”甄序璟带着探究的目光细细观察她的表情。“王月,你找了他七年,这次他或许会在。”
“我知道。”更名成王月的她就是因为知道炑宸可能会出席下周在椿国举行的太平宴,所以才会有所保留。
太明显了,不是吗?
但是万一她不去,他又现身的话,该如何?
自从七年前发生巨变后,八国很有默契地搁置了一年一度的太平宴活动。前三个月,椿国忽然送来请帖,内文详述了来临宴会的重重戒备,并诚邀八国皇室重启这个盛典。
如今椿帝权力滔天,屡战屡胜,逼得菁窟二国割让部分属地才肯签订二十年和平条约,一举成为沵海三角区面积最大的国家。椿国与片国又素来是铁一般的关系,因此沵海细微的改变实则影响悠远,大陆八国的命运被紧紧牵动着。
暗流涌动的敏/感期,椿帝的一纸请帖恰如试探的毒针。去或不去,毒针都会刺入皮肉,只看你能承受多深多痛,他愿不愿意施舍解药。
深知椿帝真面目的纶皇甄息璇,她的想法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仅要赴宴,还要提早三天去。
温知礼和甄序璟也会一同去,就在大家以为王月肯定二话不说去的时候,她说需要时间思考。
最后王月当然是会去的。无论如何,她比任何人都更想亲眼看看,那个人眼中的椿国是怎样的壮丽山河。
让她需要时间思考的事,是另一个人。
“我今晚会传信给陛下知道我的答案。”王月说道。
甄序璟点头,明白她会写下什么答案,出了藏书地。直到走出数步,他才敢露出穿着手套的左手。
七年前,甄序玖的登基来得突然,甄序璟在宫中没有依靠,便走一步看一步。两个月后,黑蛇带来第一封消息,称温念岚、甄息璇和王月姑娘已经制定出不伤一兵一卒的夺权计划,现在会告知被软禁在宫里的甄息璴和甄序璟。计划分为几步,第一步……
至于为什么甄息璇没有被软禁,那是因为甄序玖看中她武功底子薄弱,比甄息璴容易掌控,但同时她拥有才华容貌,比甄序璟和甄序珩更有大将之风,所以很适合外出为朝廷建立形象。甄息璇也确实不负期待,做事谦逊不揽功,为甄序玖的皇朝取得了一些正面评价。
初步计划里,甄序璟要慢慢赢取甄序玖的信任,争取更多出宫机会。具体怎么做,温念岚交给甄序璟决定,借此磨炼他。
甄序璟选择了一种最极端的方式。
他选择化身纨绔皇殊,玩物丧志,自毁名声,果然在短时间内引起了甄序玖的注意。如预料中的一样,疑心极重的甄序玖很快就来考验甄序璟是否真的不务正业,还是纯粹图谋不轨。
为此,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甄序璟经受了三次血淋淋的考验。
第一验,瘾。赌桌上,甄序玖安排的老千一路稳赢,甄序璟以砍下左手无名指和小指为代价还请所有赌债,还依然狂笑着喊:“再来一次!”
第二验,忠。天下人皆知,甄序璟惜马如命,有两匹价值连城的锥音宝马。既然甄序璟发誓对哥哥甄序玖一片丹心,那么理应愿意拆散宝马,将其中一匹送给椿帝作生辰贺礼。甄序璟笑容灿烂道:“能为国家大业出一份力,宝马荣幸之至!”
第三验,爱。甄序璟沉迷玩乐,齐太妃劝都劝不住。她勒令甄序璟振作起来,不要烂泥扶不上墙。如若他冥顽不灵,不在一月内回头是岸,她会和甄序璟断绝母子关系。甄序璟充耳不闻,嗤之以鼻,此后几年没有再踏足杏日宫,也没有再和母妃说一句话。
惨烈的三次考验后,甄序璟如愿换来了出宫的机会。
在裒城之外,他穿起黑手套,俊美不凡,谈笑风生。虽然浑浑噩噩,胸无大志,但毕竟是位皇殊,出入场合还是有些地位的。
在裒城之内,他一袭黑衣裳,嗜赌成性,醉生梦死。虽然混混沌沌,身无长处,但毕竟是亲弟弟,甄序玖还是让他吃好喝好。
出宫几十次后,随行侍卫不再那么警惕,甄序璟成功与好久不见的伙伴相逢于热闹茶楼的厢房里。
作为甄序璟从小玩到大的好友,温知礼对甄序璟的表现惊讶不已,甚至惭愧地说换作他自己,他不一定有这样的毅力。
甄序璟只轻笑,不多言说过往的痛苦。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
或许是因为想起死去的小纪子,他到死都没有供出皇殊的位置。
或许是因为想起远在她国的可怜宝马,无罪的它被迫离开故土孤零零生活。
或许是因为想起被挟持前行的母妃,那种恨自己不够强大的感觉。
或许……又或许。
“拿好了。”王月盛好了汤,把碗递过来。
甄序璟下意识举起双手,又迅速放下不完整的左手,单手接过碗。“谢谢。”
是因为没能在她决定放弃烛安身份之时站在她身边。
没能第一时间猜到“王月”是谁,还很无知地在信里问新来的姑娘是谁。
没能以最佳状态出现,一身骂名,水洗不清,与她毫不搭调。
太多的没能,让他更能忍住所有痛,告诉自己会过去的。
告诉自己,他的左手曾在红蓝烟雾中覆过她的右耳。
告诉自己,从始至终他想要为之鞠躬尽瘁的都只有一个王。
告诉自己,爱很复杂,很迂回,很难解,好比那个顽结。有人天赋差,学了一天才会,比如他;有人天赋好,看了两次就会,比如她。
两个月后。
从椿国的太平宴回来后,纶皇甄息璇就陷入了一种着迷状态。宴会上,她感受到了来自椿帝的压迫感,那种无法想象的压迫感来源于他当今国势的自信和底气。归国后甄息璇几乎不曾好好休息过,每日不是在外廷上朝,就是在中庭励精宫批阅奏折,再者就是在中庭任重宫和谋士议会。她回中庭道远宫就寝的次数少之又少,往往直接歇在任重宫里。
预料之内,炑宸没有出席椿国的太平宴,他的师父真师也没有。
回到纶国之后的王月依然在奋力追查炑宸和正天玉玺的下落,甄息璇也依然在寻找扳倒椿帝的办法。
由于王月不愿再踏入裒城,因此裒城与白州之间的信件来往越来越频密,一来一回用时偏长,沟通上有所拖延,长远来说不是办法。
前天,王月收到陛下的信。陛下请求她去崎都暂居,这样方便信息传递,王月答应了。
于是,她和牛脾气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今天全时抵达崎都。牛脾气就是七年前,在轩辕门前认她为主人的那匹马。
她曾经发誓不再进去裒城,但在市集逛了一圈后,她赫然发现前方就是轩辕门。
轩辕门宏伟依旧,驻扎门口的守卫威势赫赫。
物是人非。
来都来了,她顺道召唤了一条黑蛇,禀告陛下她路过了外廷的轩辕门,接下来会去旅店安置,望陛下一切都好。
她凝视着轩辕门,直到谷时钟声敲响。
夜谷来临,天暗了下来,街道两旁的灯笼一盏盏亮了,轩辕门被守卫一寸寸合上。
王月本想指挥牛脾气转过身,没想到温知礼在门快要关上时出现了。
他骑了一匹马,站定在王月对面,很高兴能见到她。“我来为你接风洗尘。”
倏忽,几千个天灯从崎都的大街小巷冉冉升起,光辉夺目,黑夜如昼。
场面壮观,路上行人纷纷称奇,王月却觉得不对劲,想射下其中一个,却又担心天灯坠落会起火伤了平民。
她驰骋街道,终于在一个巷子里找到一盏卡在屋檐之间来不及飞升的天灯。她把天灯从里到外看了个遍。
“王月姑娘,天灯暗藏玄机?”温知礼探过来。
王月把它拿给温知礼看。
用来祈福许愿的天灯表面,只有四个字:老地方见。
虽无署名,但那是炑宸的笔迹!
他现身了,甚至还能在天子眼皮底下搞这么盛大的玩意儿,纶国内部究竟还有多少细作?椿国的势力到底渗透到何种地步?
王月抬头望向亮堂的天空,喃喃:“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通知陛下,我即刻动身前往丹州栖雁山。”
“我们要扳回一城。”
“以杀死他开始。”
温知礼三两下刻好信件,令黑蛇带话给甄息璇,然后驱马跑出巷子,追了上去。她在哪里,他去哪里。
河流清澈,草长莺飞。
她在原野上策马向前奔。
烈风吹过她眉眼头发裙摆,她却更坚定了。
“炑宸。”
心中千军万马,此去无畏无惧。
“我来了。”
栖雁山上,白雪肆意,黑袍凛然。银剑挺拔威严,庄重肃穆。他立于凋零的玫桂树下,双手抚上木柄,缓缓抬头。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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