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承邦四十五年。

    秦沁在白州的一所破庙里啉症发作,直到意识昏迷也没有等回她的媎媎。

    啉症病人发病时,身体会不受控制地疯狂抽搐,但神智是清醒的。

    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痛到极点之时,她想起了一些琐碎的片段。

    一个女人抱着她,应该是她的母亲,在柔声说:“你是雅时出生的乖宝宝,雅儿是你的小名。雅儿,雅儿……”

    女人笑颜明丽,轮廓模糊,秦沁不知为何想哭。

    她是不是永远见不到母亲了?

    媎媎不回来,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她居然这么没用地在这里等死。

    上天啊,让她活着吧。

    她想活着。

    而后,是平静的黑暗。

    三天后,秦沁一睁眼就看到了梦中见过的女人。女人喜极而泣,抱住她:“雅儿!”

    女人抱她抱得特别紧,声音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另一个男人也哭得鼻涕掉下来,通过拥抱女人拥抱秦沁。“谢天谢地,我们终于一家团聚了。”

    “妈……妈?”秦沁不敢确定。“你们是我的妈妈爸爸吗?”

    秦母和秦父闻言大为所动,激动地点头,三人抱得更紧了。

    秦沁明明已经不记得她们的脸,却觉得自己认识了她们很久。心弦被触动,她的喉咙一涩,潸然泪下。

    锦妃的五姨,施酿不久后光临了当时的客栈。她向秦家三人提起,锦妃在郇州找了一所住处,并亲自安排苏父担任侍卫,后者会全力配合秦家举家搬迁,并保护秦沁两年以防离仁骚扰。

    秦沁不忘问有关媎媎的消息,施酿回复:“有锦妃娘娘照拂,你媎媎在宫里没事的。我待会儿写一封信去问,明日就有消息。”

    期待着明天的秦沁等来了一个坏消息。

    锦妃娘娘滑胎,朱月宫乱哄哄的,听说还有人被处死了。

    锦妃是秦家的救命恩人,为了不打扰锦妃休息,秦沁遵从母父的话,懂事地将媎媎的事搁一边,打算等锦妃修养好了再问。

    几天后,她们一家跪地叩谢施酿连日来的照顾,秦沁还再三和施酿确认书信联络方式,确保找媎媎的这条线不会断。而后,一个冷脸的男人带着一个冷脸的男孩走到了秦家面前。

    “在下镖师苏某。这是吾儿,苏炎刃。”

    秦沁站在母父身后,觉得苏炎刃长得稚秀懵懂,名字却如此煞威生风,反差巨大,禁不住对他莞尔一笑。

    期待着锦妃缓解伤痛的秦沁等来了一个坏消息。

    两个月后,施酿来信,说锦妃娘娘疯了。施酿在信中提到,她昨日进宫探望时,锦妃已不认人、不记事。施酿还跑了一趟忠气宫,但忠气宫的管事口密得很,坚决不透露宫仆的隐私。然施酿还是拐弯抹角地问出今年的新仆当中,只有三个人来自白州。两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那个女孩十三岁,显然和秦沁说的媎媎年龄不符。

    秦沁和施酿又怎么会知道,当初将媎媎卖进裒城的男人为了掩人耳目,撒谎说媎媎是他女儿,乃费州人士。名册上记载着的信息,因此有误。

    宫里唯一知道媎媎是谁、在哪里的锦妃生病了。

    秦沁不想再等待,向母父提出要前往崎都裒城。

    母父近日为了茶楼开张忙得焦头烂额,抽不出身去裒城。最要紧的是,她们的全部家当已用来买地装修。

    秦沁撇撇嘴,遂打起苏家父男的主意。苏叔叔看着凶巴巴的,还是找看上去好说话的吧。

    午后,她找到在院子读书的苏炎刃,开门见山道:“苏炎刃,能借我点钱吗?”

    十年后,承邦五十五年。

    说出来大概没人信,秦沁和苏炎刃竟一路畅通来到崎都城门。

    从郇州到崎都,用时大约两天,秦沁很后悔,居然十年不曾来过这里。

    城门侍卫严阵以待,凡是进来出去的,都免不了一番问话。

    秦沁掏出一早准备好的地契,胸有成竹地交给侍卫。“我是郇州亚都城秦家茶楼的掌柜,此次进城和人商量地皮买卖。请侍卫大人放行。”

    侍卫狐疑地看了秦沁一眼,年纪还那么小。“你?掌柜?”

    “掌柜之位,有能者居之。”秦沁拿出算盘,动作娴熟地拨珠。

    她维持着笑容,口齿清晰道:“牡丹区一号桌,普洱五文钱、沙蓉包十五文钱、酱肠粉十二文钱、豆皮肉粥二十文钱,总共五十二文钱。牡丹区二号桌,香片五文钱、郇州辣炒细面二十文钱……”

    香气喷喷的食物、眼花缭乱的演算,以及如数家珍的秦沁,都让城门侍卫心服口服,还觉得肚子有点饿。

    秦沁和苏炎刃就这样通关了。

    “地契你都带上了?”苏炎刃想不到秦沁胆子那么大,连最重要的传家之宝都敢拿来冒险。

    秦沁不以为意,来找她媎媎,当然要万无一失了!

    她们如愿以偿抵达裒城外廷轩辕门,不过提前预备的寻亲说辞并不管用。秦沁不气馁,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坐着,一看到有人从裒城出来就上前询问是否认识一个十七八岁、来自白州的侍女。

    她知道这样犹如大海捞针。

    可她已经迟到很多年。

    秦沁一直问到轩辕门关上都没问出个结果。

    苏炎刃找了一家客栈,两人在各自的房间里卧着,彻夜难眠。

    秦沁想了很多。

    小时候在苏炎刃那儿借不了钱后,秦沁立刻想到去茶楼打工挣钱。

    为了赚钱,秦沁逼自己摆脱打碎一只杯被离仁打骂造成不敢进灶房的阴影,强行在茶楼的灶房里呆了三十分钟,最后抵挡不住恶心跑出去呕吐。

    苏炎刃追去看,没想到秦沁吐过之后高兴地抱住他,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她撑过了,她克服了第一层心理障碍!

    下一个目标:在灶房里呆两小时,成功后往上叠加,直到再也不害怕为止。

    苏炎刃生平第一次遇见比他父亲还狠的人,不禁多关注起来。

    于是,秦沁下学后就去茶楼帮忙,母亲每周给她三十文钱工资,她将钱存作赴崎的盘川。

    后来有一天,秦沁和苏炎刃下学途中看到寻女在路边摆摊,布条上八个大字:神人寻亲,保证找到。

    她听了寻女的自我介绍和案例分享后,想都没想就将数月来辛苦存到的每一分钱都交给寻女。

    苏炎刃制止过秦沁,但她说相信寻女的本事。

    秦沁还要苏炎刃对这件事保密,不能让大人们知道。

    一晃数年,结果不负苏炎刃所望,寻女一个有用的线索都没给过,总是变着法讹钱。秦沁则甘之如饴地上交每一份工资,跟中了蛊似的。

    苏炎刃是真的想不明白冰雪聪明的秦沁为何要做这种傻事,却又无可奈何。

    秦大小媎眨一眨眼,他就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能说一句让她难过的话。

    崎都,夜,某家客栈。

    长大了的秦沁横竖睡不着,干脆起身坐在窗前赏月。

    其实她知道寻女是江湖骗子,但她更害怕来到裒城后,像今日一样一无所获。

    又或者,得知坏消息。

    所以她宁可被人骗走银两,以此欺瞒安慰自己。一天没有准信,一天就还有希望。

    很矛盾,很挣扎。

    媎媎,你会怪雅儿吗?

    怪我有勇气走进灶房,却始终没有勇气见你。

    秦沁双手捧着一杯热茶,啉症的药粉已经溶于茶水。

    抬头时,对面房的窗户也打开了。

    苏炎刃抱剑,头靠着窗,在看她。

    秦沁忽然觉得,苏炎刃也长大了。

    再也不是那个成日一言不发,让走东不敢走西,眼里只有武经的男孩。

    现在的他轮廓清晰立体,肌肉线条均匀,性格外冷内热。少年会与她分享日常所见所闻,还是很听秦沁的命令,看她的眼神多了一层更深的保护情绪。

    秦沁不假思索,压低嗓子问了一个好奇多年的问题:“苏炎刃,锦妃当年只给苏叔叔两年的镖利。期满之后,你们为什么还愿意留在郇州保护我?我问过施酿阿姨和母父,你们自此没有收过一分镖利。”

    她问得如此理所当然,苏炎刃淡然一笑,口是心非又带了几许真心道:“因为郇州。”

    因为你在郇州。

    因为郇州有你。

    “四天了。”秦沁没来由地说。

    裒城发生宫变,已经是四天前的事。

    或许她再也无法找到她的媎媎了。

    她是不是再也找不到媎媎了?

    秦沁对着月亮,静悄悄哭泣。

    眼泪落入杯,茶凉人悔。

    媎媎,雅儿怪自己。

    隔天清晨,不死心的秦沁又去轩辕门外面问。到了正午,苏炎刃表明该回去了,秦沁不肯,拉扯之下情绪上来,秦沁的啉症发作了。

    “小媎!”苏炎刃惊慌失措,夺过她的行囊找药。

    秦沁皱眉推开他的手,站不好跌坐在地上,口齿不清,一用力口水不自主流下。“接……接。”

    如果媎媎知道我啉症发作了,她会来找我的。

    “你!”苏炎刃青筋暴起,重话堵在心口,她竟是连药都不喝,心甘情愿把命搭上去。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当中不乏觉得秦沁病容好笑的群众。

    秦沁不顾别人的眼光,朝苏炎刃一笑,下巴朝轩辕门抬了抬。

    苏炎刃觉得自己快被秦沁逼疯了,却还是顺了她的意,疾步跟轩辕门侍卫报告:“侍卫大人,你不让我们进去,成。我家小媎现在快死了,能否请你到处通传一声,说雅儿啉症发作不行了,想见媎媎最后一面。如果她媎媎还活着的话,会即刻出来迎的。”

    “荒谬!”侍卫打发他走。

    “侍卫大人,你就念在我小媎将死的份上行行好吧!”苏炎刃指了指倒地不起的秦沁,豁出去为了秦沁下跪。“你帮我们这回,等会儿我把小媎抱回家,绝不弄脏轩辕门。求求你了!你想想,新皇断断不想上任几天又闹出人命的。”

    “通报全宫是不可能的。”侍卫见他赖在这里不走,还搬出皇帝,再三权衡后问:“再形容一次,你家小媎找谁?”

    苏炎刃抱着秦沁坐在太阳底下,面朝轩辕门。

    首都大街人来人往,地板被烤得发焦,苏炎刃从未像现在这一刻那么害怕。

    小媎宁死不肯吃药。

    除非媎媎出来。

    三个小时后,有个嫂嫂和侍卫耳语了两句。语毕侍卫点头,走过来居高临下,落下一道影子。“我差人去忠气宫问了。现活着来自白州十七八岁的侍女有二十个,无一人认识雅儿小媎。来自别州的同龄侍女们,也没人对雅儿这个名字有印象。至于以前在朱月宫侍奉已故锦妃娘娘的人,则早在十年前死光了。现今鼓吉宫的人,也在宫变日死绝了。”

    秦沁脸色一白,在巨大的冲击下,呼吸过急,痛彻心扉,尖叫着,流泪着,呼唤着永无回音的人。“媎媎!”

    一年后。

    秦沁瞒住家仆跑去外地的事被母父知道了。

    啉症发病的事也被知道了,被苏炎刃以“意外”带过才告一段落。

    聘用寻女找媎媎的事则被压了下来。

    作为任意妄为的处罚,秦沁需在茶楼无偿打工两年。因此她再也没去找寻女,也不再提起媎媎。

    这日,一个小女孩围着红头巾入店,说要外带一只熏子鸡,送给媎媎。

    “外带一只熏子鸡,送给媎媎”是秦沁和寻女之间的暗号,“熏”音近“寻”。

    如果来点菜的孩童穿戴绿头巾,则代表没有消息,可以选择给钱继续找或就此中止关系。

    如果来点菜的孩童穿戴蓝头巾,则代表事情有眉目,建议给钱继续找。

    如果来点菜的孩童穿戴红头巾,则代表有重大进展,请带上荷包尽快去见寻女了解情况。

    当然,无论见不见,这只熏子鸡都要做好让孩童带回,店家请。

    秦沁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次绿头巾蓝头巾了,还是第一次看见红的!

    怎么回事?她都一年没和寻女联络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秦沁命灶房加紧出菜,和苏炎刃互换眼神后,找了个采购借口溜了出去。

    “寻女,我看到红头巾了!”秦沁门都不敲,急忙冲入内堂。“是不是找到媎媎了?”

    “先别高兴得这么早。”寻女从孩童手上接过熏子鸡,打赏小女孩十文钱,回头劝告秦沁调整呼吸。“我是有个大新闻,但和你媎媎无关。”

    “究竟是什么事?”秦沁识相地拿出银两,这是刚和苏炎刃借的。

    寻女推却。“秦姑娘,这些年你是唯一相信我的人。虽然不能帮你找回媎媎,但我希望这个消息能给你带来宽慰。和你说完这件事后我也要离开郇州了。”

    秦沁这才注意到,寻女的家已搬空了。

    “秦姑娘,无论如何,请保持镇定。”寻女已然闻到熏子鸡的美味香浓。

    眼前的姑娘十六岁,笑起来是少女的活力与俏皮,却打得一手好算盘,即使在茶楼最繁忙的时段也能做到八面玲珑。要说她耿直率性吧,她比绝大部分人通晓人情世故。要说她老练理性吧,她又经常只认一个理固执倔强。

    寻女一生中见过许多人。明知道自己受骗了,还会在雨天拽着不情不愿的苏炎刃来给她修屋顶的,只有秦沁一个。这个丫头片子是她寻女这辈子为数不多看得上的人,亦是以后想起郇州时会忍不住微笑怀念,觉得真有意思的人。

    “秦姑娘,我找到离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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