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

    出使椿国的队伍有纶皇甄息璇、贴身侍卫王月、余淼、杨乐歆、温知礼、甄序璟和其余七位温军。田蔚在宫变夜之后销声匿迹,已被查知是椿国细作。

    甄息璴留守纶国代理政务,温念岚和谢逐隐各自率领军队坐镇南北,保护纶国。曾经的大将军姚寻靖沦为阶下囚,姚军暂由谢逐隐代为管理,陆炬负责打下手。谢映芮被软禁在谢府,没人知道她何时才会被放出来。

    夜晚,出使队和船员打成一片,在船舱里拍手起舞,边唱边跳。欢快欣悦的气氛冲淡了即将来临的命悬一线危机感,众人只顾今朝有酒今朝醉。

    到了深夜,夜阑人静,王月出房倒一杯水。干净的饮用水在海上是宝贵的资源,因此饮水区设立在船中央,方便照看。

    甄序璟的房间就在几步之外,他刚好出来接水,和王月打了一个照面。

    王月朝他点头打招呼,准备回房时,一个巨浪打向左舷,杯子瞬间脱手滚到角落,所幸船长经验丰富、船身稳妥坚固,不过晃得激烈了些,大部分人在房里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甄序璟瞥了瞥杯子滚动的方向,收回视线。“没事吧?”

    王月摇头,环顾四周找了找,没看到杯子。“听陛下说,你在考虑辞去皇殊身份,隐居山林。”

    “是有这个打算。”

    “你的责任不会允许。”王月扶正几张倒下的椅子,正视甄序璟。“愧疚也不会。”

    王月和甄序璟是非常相似的两个人。

    她们的心眼多,埋藏深处的秘密更多。就连以为大相径庭的人生轨迹,也几乎一模一样。

    她们都有一个最在乎的人,秦沁之于王月,如同齐妃之于甄序璟。那个人是她们甘心投身黑暗的原因,也是她们还没有彻底坠入黑暗的原因。

    那一夜之后,王月改名换姓,舍弃过往;甄序璟破釜沉舟,身败名裂。

    王月会在吃到类似萝源糕口味的东西时就条件反射呕出来,即使再美味,因为她会想起逝去的鼓吉宫同伴。甄序璟会在听到唱曲时主动离场,因为他怕想起小纪子死前的喊声。

    推翻甄序玖的皇朝、辅佐甄息璇登基,甚至杀死椿帝、真师和炑宸,都不足以抚平伤痕。

    王月了解甄序璟。“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即使打败他们,我们也不会收手。”

    甄序璟凝望她良久,王月还在找杯子,他故意挡住那个方位问道:“我们能做到吗?”

    我们真的能打败他们吗?

    “我一定会做到。”王月最后翻了一圈都找不到,扯了扯嘴角作罢,回去了。

    甄序璟从角落勾出杯子,擦干净杯身,接了半杯水。他将杯口举近,摩挲女子嘴唇贴过的地方,觉得喉咙发紧。

    渴。

    “祝她马到功成,送他归西。”

    甄序璟一饮而尽。

    王月原本要回房间,却听见甲板上有人在谈话。走过去一瞧,是温知礼和船员们在把酒言欢。

    看到她出现,温知礼喜上眉梢,站起来迎接。“被吵醒了?”

    船员们默契地一哄而散,纷纷返回岗位。

    王月扶着栏杆,看向波涛汹涌的黑色海浪,人好像也要跳进去。

    温知礼知道王月去意已决,此次出使若遇见炑宸,她誓必要和他战个不死不休。

    可是人间那么好玩,她还那么年轻……

    温知礼有感而发:“王月姑娘,你去过崎都花会吗?”

    “每年四月末,紫棠花会逐朵盛开,满街都是它的芬芳,第一届花会就是为了歌颂紫棠才举办的。”

    “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像一朵紫棠?”温知礼转身背靠,手肘搭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夜空。

    “花会很美。纶国很美。”他放轻声量,似有若无地挽留:“月亮也很美。”

    温知礼细细算过,他阻止不了王月的意志,没人可以,只能改变他自己的。无论王月走哪条路,他义无反顾跟到底。

    只不过他更希望月亮照常升起。

    “那么回国后,一起去看?”王月偏头问他。

    烙刻在心底的恨与伤不会随着敌人的灭亡而消失,反而愈加深入骨髓。王月不会轻易求死,除非同归于尽是她的命数。

    温知礼的眼睫顿了会儿才眨下。他侧首望她,王月的头发往后飘飞,亲口说对世界还有牵挂。

    温知礼抱紧她,趁王月下一秒轰他下船之前,答应了邀约。“一言为定。”

    椿国京斑,皇宫所在地。

    纶国出使队是七个赴宴国里最早到的,也是唯一一个有皇帝级人物在其中的,因此椿帝特意命人收拾出一座偌大的宫殿,供纶使们居住。

    为避免七年前太平宴的事故再度发生,所有进入皇宫的人员都必须经过严格搜身和进行登记。来到最后一关时,接待甄息璇的掌事侍女问甄息璇:“纶皇陛下,请问你有忌口吗?”

    “朕不吃香豆子。”甄息璇回之。自从大皇媎甄息瑶亡故后,二皇媎甄息璴便自顾自以这种方式纪念她。甄息璇是帝王,不容许自身有任何软肋因而没有效仿,但此刻站在敌人的领土之上,甄息璇想用这句话警醒自己不可松懈,要取下椿帝的人头祭奠媎媎和无数冤魂。

    此行,甄息璇将神秘的边境之城标记为必去之地。古往今来,椿国这个沵海小国之所以不容小觑,那是因为在边境之城里,那独一无二的六星林产出的六星弹是人人垂涎的宝药,毗邻的菁窟二国就时常为了这块大肥肉向椿国开战。

    六星林在边境之城,距离京斑大约一小时的脚程。

    探索几日的地形后,甄息璇决定先若无其事出席太平宴,结束后才行动。

    只能携带一位护将赴宴,甄息璇带了王月,其她人则在宫里等候。

    入殿前需要接受检查,甄息璇和王月敞开手臂配合,而后侍女问及王月姓名,以作记录。

    开宴国主人椿帝刚好到场,他坐在滑竿上叫所有人免礼,而后被一群人护送至殿门。椿帝不搞特殊,同样只带了一名随身护卫进殿,不过那个人不是真师,也不是炑宸。

    王月要等的人都没来,她收起拳,对记录名字的侍女开口:“我是纶国的王月。”

    “擒贼先擒王的王,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月。”

    太平宴无波无澜地结束了。

    椿帝在宴席中甚少讲话,大家看看表演、用用美食,转眼就散席了。

    回到宫里的甄息璇换好装束,与王月、温知礼和甄序璟前往边境之城。

    早年的边境之城是三国交战地,饱受战火摧残,即使前几年椿帝收并了菁窟部分土地,与她们签订和平条约,这一路上还是人烟稀少,鬼影幢幢。

    四人用轻功飞行,约莫四十五分钟就到了。

    事情意外顺利,王月不禁觉得有诈。

    甄息璇认同,但还是执意往六星林的方向走去。越靠近六星林,雾色就越浓。再边境之城步行大约一小时后,浓雾消散,显露出一条乌漆墨黑的通道,入口吊着一块简陋的牌子。

    温知礼擦去灰尘,甄序璟念道:“六星林,见此牌即刻掉头,擅闯者死。”

    “陛下意为如何?”王月问,这明显是一个陷阱。

    甄息璇言简意赅:“闯。”

    夜视能力较好的甄序璟打头阵,在前方开路。

    王月走在第二。

    甄息璇紧跟其后。

    温知礼殿后,全神贯注、耳听八方。

    隧道里又开始起雾,甄息璇忆起关于六星树的传说,嘱咐其余三人千万戴好面巾。“根据古书记载,六星树具有意识。”

    这些雾,大抵是六星树释放的。

    “六星林不是在十年前……”温知礼对十年前的事略知一二。

    “那应该是椿帝为掩人耳目,故意散播的假消息吧。”甄序璟接话:“市面上谣传过几次的六星弹买卖绝非偶然。”

    “如果那件事是假的,我们有可能活着来到六星林吗?”王月顿步,往头顶看去。“除非……”

    如果六星林还存在,以六星弹的珍贵程度,椿帝怎么可能放任入口无人看管。

    这个隧道不会通往六星林,只是为了引她们进来。既然都进来了,躲在暗处的人是不是也该出来了?

    “除非这个六星林就是假的。”王月正式进入正题,催促椿国正面交锋。

    就在这一刹那,隧道坍塌,甄息璇脚下破开一个大洞,掉进地底。

    王月、甄序璟和温知礼还留在地面,但分别被碎石隔开。三人互相叫唤,唯独叫到甄息璇时没有回应。

    一怒之下,王月运功一气呵成,咬牙劈出一条道路。

    眼前出现了熟悉的景象。

    她回到了鼓吉宫。

    往下掉的甄息璇被人稳稳接住。

    带着面具的男人将甄息璇放下,甄息璇从袖中取出小刀,“恩将仇报”地抵在他的脖颈。“你是谁?从实招来!”

    男人低笑一声。“干了偷鸡摸狗的事不说,没想到纶皇还是只白眼狼。”

    甄息璇认得这把声音,反唇相讥:“椿帝是老谋深算的狐狸也就罢了,殊不知竟有扮猪吃老虎的癖好。”

    “我不老。”椿帝握住刀身,手指登时流出血,他硬是将其掰断。“但喜欢算。”

    面具下他的眼睛带着杀气看向甄息璇,眼中的光一晃而过,甄息璇片刻惊悸,倏忽之间被他钳住双手,后背磕上凹凸不平的石壁,她仰着脸看他。

    椿帝花了多少时间和心思扶持甄序玖登位,岂料短短五年就被甄息璇拉下来。他一重启太平宴,纶皇就应约而来。她的目的这么明显,如果他还不现身应证,倒要让纶皇白走一趟了。

    新仇旧恨交缠叠加,椿帝揽过甄息璇的腰,“善意”提醒道:“纶皇小心。”

    耳边忽然传来猎猎风声,甄息璇余光惊见自己身后是悬崖峭壁,后退半步就会摔到粉身碎骨。

    刚才明明还撞到墙壁,这厢就变成了断崖?

    椿国真师会驭用真法,如今的椿帝肯定也在故弄玄虚。这片六星林,或者这条隧道,甚至是这座悬崖,都是虚妄把戏,甄息璇并不惶恐。吃一堑,长一智,如果说七年前被打得措手不及是因为没有经验,那么七年后还毫无长进就是自掘坟墓了。

    纶皇和王月是挖好了坟墓,不过还缺椿帝的尸骨。或许不是现在,但总有一天,定如她们所愿。

    甄息璇念出口诀,准备破除幻象。

    “人们总说世人分为两种。”椿帝略微弯腰,气息逼近。“在我看来,这个世界分明只有一种人。”

    甄息璇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念着。

    风越来越强劲,崖边有石子不断跌落。女子长发飘散,掠过男子的鬓边。无形的两股力量相互抗争,谁也不让步。

    椿帝再次看向纶皇,眸中戏谑之情猖狂。

    “我的手下败将。”

    他放手。

    甄息璇坠入深渊。

    就快到深渊尽头时,念完口诀的甄息璇背部着地,跌进舒服柔软的床褥。幻境解除,她的身体回到京斑的寝宫。

    甄息璇坐起身,王月等人也匆匆赶到了房间。“陛下!”

    “我没事。”甄息璇点头微笑,后神情凝重,看了眼四周。“没想到我们走了那么久,竟然都没走出皇宫,一直都在真法幻象里。”

    甄息璇突然想起一个举足轻重的细节。“关于椿帝的传闻,都是真的。”她从未害怕过任何人、任何事,但椿帝那双布满杀意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至少试出口诀是有效的,加以练习提升速度的话,我们迟早会成功的。”王月看到鼓吉宫的幻境后,立即喊甄序璟和温知礼试用口诀,果然成功走出来。“陛下,此地不宜久留。”

    “走!”甄息璇带同一行人趁夜离开。

    椿帝经已知道纶国的行动,但他没有阻挠她们离开。椿帝这个态度,摆明是不将纶国放在眼里,认为她们不足为惧。

    甄息璇将这种轻视和屈辱放在心上,回国后一刻不停处理国事,誓要带领纶国走向国盛民强的未来。

    回程的船上,杨乐歆发现自己的包袱里多了一个陌生的匣子。众人围观,还是王月发现上面的花纹出自椿人之手,一鼓作气打开。

    “椿帝会真法,还坐拥一大片六星林。如此神通广大,简直是无所不能。”余淼看清里头的物品后,禁不住叹道。

    杨乐歆用手肘顶了顶余淼。“会不会说话?哪有长她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道理?”

    两人又开始斗嘴。

    温知礼将匣子搬去房间。

    甄序璟拉上门,隔绝外面的吵闹声。

    甄息璇问道:“你怎么看?”

    “是人就总会有弱点的。”王月看着匣子里的六星弹,圆状药丸的表面反射出漂亮的光泽。

    比指甲小的体积。

    有着超乎想象的能力。

    从古至今,有多少人为它赔上性命?

    又有多少人对它不屑一顾?

    “无所不能,是吗?”王月将六星弹捏于指尖。

    前仆后继的那些人,赴汤蹈火的这些人。

    她们都在历史的长河中存在、挣扎、消亡。然后呢?她们还会不会渴望重生?

    那样多累啊。

    死,并不可怕。

    她从不期望永生。

    “那就摧毁掉让他变得无所不能的东西。”

    稍一用力,就会粉碎。

    变成流向地底、溶于污水、蒸发殆尽的轮回。

    远远不如我强大。

    这样的人,最是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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