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明天什么安排?”两个人在充满冷气的房间里消磨掉一下午,临出门,梁逢雨回身问了句。

    她没扎头发,六月份那会儿还半长不短的,现在,发梢已经过了肩线下边,乌黑又软。

    方才两人接吻时,陈清霁将她侧边一缕头发别到了耳后,时间长了,倒像是形成了一种惯性,再放下来时,中段就带了点弯曲。

    翘在外边,不肯合群似的。

    “上午要去趟医院,有个公益组织要过来,”陈清霁替她弄直了点,手收回来,自然垂落在身侧,问她,“去吗?”

    “嗯。”梁逢雨点点头。

    第二天,她先去了一趟青梧巷,把淙州岛带回来的特产给秦老师。小鱼干这种刺多又硬,不适合老人,就选了一些干贝、瑶柱、糕点什么的。

    梁星鸣也一起,负责拎东西。

    大夏天里,老人家没锁门的习惯,只关了一层纱门,通风又凉快,两人到时,秦老师正坐在沙发上,面对茶几,像是在看照片。

    纱门经年不擦,积下不少灰,光线漏过去都要被削弱一点,透过这层灰蒙蒙的滤镜,莫名让人觉得他背影沉重萧索,像在叹气。

    “小雨,小鸣,你们怎么来了?”让敲门声惊动,秦老师站起身来。

    起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又草草收拾了下茶几,糕点抓盘里,报纸叠好,纸巾摆上去,压掉了那几张照片。

    梁逢雨当作没看见,却也记得,这天好像是秦奶奶的忌日。两个人怕秦老师孤独,一个人东想西想的,就陪他多待了会儿。

    所以,等从秦老师家出来,打车到市立医院门口,已经迟到了十多分钟。还没下车,就看见陈清霁站在花坛边的荫蔽处等她。

    他换了件黑t,下边同色运动裤,侧面有一道白色条纹,显得个子越发高,像一道清风,隔一层褐色车窗,都挡不住少年感。

    八月盛夏,气温正是最高的时候,梁逢雨一下车,就让扑面而来的热气闷了一脸,几乎立刻要沁出汗。

    她小跑过去,陈清霁则迈开长腿过来。

    两个人在三十七八度的天气里牵起手,彼此都让对方烫了下,但反而牵得更紧。

    过玻璃门那一刹,冷气吹来,掀起少年的碎发,露出额头,有一种说不出的生机蓬勃。

    “公益机构的人来了吗?”梁逢雨仰头,看他摁下一层电梯,问。

    “还没,约的十点半,”陈清霁看了下手机,“附近有咖啡店,一会儿要是嫌无聊,就先去那边等我。”

    梁逢雨想也不想,“和你在一起怎么会无聊。”

    少年失笑,手指曲起,在她掌心轻勾了下。

    他这边晚了十来分钟,公益组织那边又早来了几分钟,所以,两人到病房不久,那边的人就扛着摄影机来了。

    这是个私人名下的公益组织,有人出资,雇专人运营,所以,每一笔钱款去向都要建档留痕,年末给资方看。

    一来可以丰富公益组织的年终总结,二来,也让资方了解一下,自己的举动对一个家庭来说,有多深的意义。

    拍完照,就有个记录员,开始详细了解余老太太的病情。病房椅子不多,陈清霁让给他们,自己则靠墙站着,一问一答,半个多小时后,就完成了所有内容。

    “我送送他们,你就别走一趟了?”陈清霁问。

    “好,”梁逢雨点点头,“那我看着余老太太。”

    “嗯,”陈清霁迈开长腿,又想起什么,将人往后扯了点,拎来一张椅子,示意她就坐这儿,“看归看,别离她太近。”

    事实证明,他这一举动,很有先见之明。

    就在陈清霁离开后没两分钟,余老太太开始对着空气嘀嘀咕咕,好像在和谁对话,语速越来越快,情绪也逐渐烦躁起来。

    下一秒,她抓过床头柜上的苹果,狠狠掷在地上,又把金属盘子掀掉,哐哐当当砸了好几下。

    边砸,边骂着什么。

    “不用叫医生吗?”梁逢雨试着安抚,却完全没用,扭头问身边的护工。

    “不用,她这是犯病了,觉得我们都是坏人,把她关起来、打药,医生来了也没办法的,”护工是个五十来岁的阿姨,显然已经习以为常,叮嘱道,“我们就是看着她,不要伤到自己就好。小姑娘,你回去坐着,别靠近。”

    话音落下,余老太太不知哪来的力气,试图爬下床铺,护工这才扑上前,一手摁住她,另只手去按铃。

    余老太太拼死抵抗,甚至扭头想要咬她,被梁逢雨按住。两人既要按着她,又要防止受伤,还要防止她伤着自己,几乎可以说是手忙脚乱。

    一时间,病房嘈杂不已,哀嚎声,惊呼声,吊瓶管子哗哗在空气里乱撞的声音,动静吓人。

    也是这一刻,陈清霁走到门口,视线刚触到病床,就迅速上前。

    梁逢雨原本以为,余老太太多少是记得陈清霁的,毕竟,之前犯糊涂的时候,她还拿他当儿子。

    但此刻才知道,不是。

    被制住之后,余老太太依然很不满,甚至好几次想动手打他,都被陈清霁避开了。

    僵持了几个回合,直到老太太力气耗差不多,没之前挣扎得那么狠了,陈清霁这才松手,让护工看着,自己则缓了口气,开始耐心地和她沟通。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老年痴呆就是这样,前一秒还好好的,后一秒,就不知道因为什么开始发脾气,”旁边那张病床,家属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陪在一边,目睹了闹剧的全程,深深叹了口气,“我公公以前就是,到晚年,记忆错乱,根本不记得好坏,比这严重多了,打人往死里打,尤其是晚上,我们没睡过一个好觉。”

    ……

    “吓到了?”等一切处理妥当,陈清霁牵着梁逢雨走出病房,低声问。

    “嗯,有一点,”梁逢雨实话实说,“余老太太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平时也会发脾气,打人是住院以后才开始的,”他摁下电梯,在倒数读秒的间隙里侧头,“医生说是病情往中期过渡了,先观察,之后打人的情况可能恶化,也可能莫名其妙好转。万一是前者,就要用药物治疗。”

    在这之前,梁逢雨对老年痴呆症的了解,只不过停留在“会忘记谁是谁”这个概念上,上一次见过余老太太,也没觉得特别难相处。

    今天算是颠覆了所有认知。她不由捏了捏少年的手,“陈小鸡,你那几天是不是很辛苦?”

    她知道,陈清霁回倪家,是因为余老太太的事儿,而倪家也开出条件,承诺会负责余老太太下半辈子所有的经济支出。

    这无疑是很大一笔诱/惑。

    而陈清霁,既要应付倪家,又要筹措医药费,还得考虑今后余老太太怎么办,压力一定非同寻常。

    “还好。”陈清霁这个人,有一个优点,就是不矫情,当时情绪再怎么压抑绝望,回头看都还挺轻描淡写的。

    不是故作轻松,而是真觉得,都过去了。

    梁逢雨还想说什么,恰在这时,电梯到达一层,“叮”一声,金属门往两边打开,也将外边一个打电话的声音送进来——

    “你知道开个刀要多少钱吗?五万!他这样顶多生活不方便点,碍着什么了,咱爸一个老年人了也不用去哪儿吧,钱给他了,我们还要不要正常生活了?反正,要治你出钱治去。”

    他大概没料到电梯这么快就下来,里边还有两个年轻人,多少也知道自己这番话挺狼心狗肺的,神色僵了僵,一言不发地往里走。

    擦身而过时,陈清霁牵着梁逢雨,把人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医院大厅分外明净、空阔,天光从玻璃顶上投进来,明晃晃的,可并不是所有人的心境都像这样明亮。

    梁逢雨很庆幸,她的少年是。

    也是这一刻,她忽然明白过来,陈清霁那句“给不了你什么好的”的含义。

    因为他身上落着本该由成年人挑起的担子。

    “陈清霁,”梁逢雨停住脚步,就这样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忽然开口,“你就算再累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她低头,手指穿进他修长的指间,续上后半句。

    “所以,别丢下我。”

    陈清霁怔了下,随即,眼神多了些许温和。他伸手将人揽进怀里,像拥住了自己的一根软肋,低声而郑重地答,“我不会。”

    医院人来人往,每一秒钟都很珍贵,旁边有人匆匆经过,不由投来讶异的眼神。

    所以,陈清霁没抱太久,就松开了。

    说实话,自己能干出大庭广众之下抱女朋友这事儿,他也挺意外的,好像遇到她以后,他身上很多东西也跟着变了,就像这个夏天一样,充满着不确定,不理智,和计划之外。

    但又令人感受到久违的心跳。

    ---

    八月中旬,陈清霁复诊结束,恢复了正常训练。

    好久没看他跑步,说实话,梁逢雨是很想去的,相机电都充好了,结果,余灿打来电话,说自己今天有事,能不能帮替个上午班。

    所以,她只能先回画室帮忙。

    到画室,又接了个墙绘单子,一下子空闲时间全都泡了汤。

    这阵子,两个人其实都挺忙。

    陈清霁没再去打工,但出卷子、训练之外,还得找时间跑居委会——那天,公益组织的人提了一嘴,说他们之前见过类似余老太太这样的情况,也是无儿无女一个老人,神志不清,治病都没钱了,最后,是由老人所在小区居委会担任监护人,卖掉老人的房子后,给老人治的病、请的护工。

    当然,手续蛮复杂的,也比较少见。

    余老太太的情况稍比那位老人好一点,至少,她时不时会清醒一下。陈清霁想了下,觉得可行,征得她同意后,就开始跑手续。

    这三个字看着简单,真跑起来,不是一般的复杂累人。

    因为想尽早弄完,那几天,除了训练,陈清霁白天有空就在法院、居委会、政府部门几边跑,梁逢雨呢,则基本天天在外头画画。

    两个人就住对门,却忙得几乎没什么时间谈情说爱,约会也只能见缝插针——白天碰巧路过彼此在的地方,一块儿吃个饭、喝个奶茶,他将她送回去。暗无一人的楼道里亲一会儿、抱一会儿。公园里滑半小时滑板……之类的。

    最夸张的一天,只隔着阳台见了一面。

    聊几句,梁逢雨就往客厅跑一趟,看看老梁是不是还坐在那,最后一次,老梁“啪”一声打开一罐啤酒,多少有点起疑了,“你晃来晃去干嘛呢?”

    “……水喝多了。”梁逢雨只得又进了趟厕所。

    再回阳台,她就有点蔫巴巴的,撑着下巴,叹了口气,“老梁还在客厅看球赛,估计今晚,我睡了他都没睡。”

    要亲一下近在咫尺的男朋友怎么这么难呢?

    这句话,她没说出口,但显然已经明晃晃写在脸上。

    两人这距离,伸手就能够上,偏生抱不到也亲不到,对刚过了适应新关系阶段、逐渐往热恋期过渡的情侣来说,确实残忍了点。

    “要么,”陈清霁刚洗过澡,将毛巾随手搭在阳台围栏上,示意她,“你往后退点?”

    梁逢雨:?

    她隐约预感到点什么,又不太信。

    虽然竹苑阳台间距不宽,但毕竟有三楼这么高,一米六七的距离,正常人的胆量都很难做到。

    陈清霁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正这样想着,下一秒,少年踩上阳台围栏,就这么轻轻一跃,跳了过来,整个过程不到一秒,身形利索又轻盈,莫名让人觉得——

    好像我也行。

    不,她不行。

    不仅不行,还有点被吓住了,直到陈清霁单手撑着,从围栏上跳下来,朝她伸开手臂,梁逢雨才反应过来,扑上去抱住了他。

    少年的身体触感很好,经阳光、汗水塑造锤炼的肌肉线条,摸起来,令人踏实又安心。

    入夜,风的温度降下来,空气里有不知名的花香,混着她身上的橙花香气,也有青草、夜露、梧桐树的味道,空旷而清新。

    “男朋友,牛啊。”两个人静静抱了会儿,等心跳平复一点,梁逢雨才从他胸口位置仰起头,真心实意道。

    陈清霁笑了下,知道无需回答,只伸手撩开她在夜风里飞舞的发丝。

    今晚没什么月亮,彼此对视,眼珠都漆黑,却也纯粹,压着清冷月色冲不淡的温热,又像有一把小钩子,轻而易举地互相吸引。

    两个人就这样贴近,藏在夜色中、阳台外那棵广玉兰密密层层的叶片里、香气下,温柔又热烈地接/吻。

    ---

    八月进入二字打头,日子也开始变得禁不起细数起来,不知不觉,没几周就要开学了。梁逢雨陪孟好出门,买了两件秋装。

    她自己倒是一件没买,嫌难带。

    班群里,同学们陆续收到通知书,聊得热火朝天,话题也从刚放假那个月的“去哪儿玩?”变成了“你怎么去学校?”

    于康康:「雨哥雨哥!你怎么去学校?弟弟送你吗,还是男朋友?」

    她志愿也填在京北,正在群里问人一起同行,大概一时半会没人回,就过来戳私聊。

    说到去学校,这也是老梁最近比较愁的一个事儿。好巧不巧,梁星鸣开学也在九月二号,送不了她了。但让一个小姑娘自己去,他也不是很放心。

    所以,还在思考中。

    梁逢雨抬指打字,刚想说还不确定,身旁,陈清霁就拿着滑板坐下,长腿自然伸开,答了句,“男朋友送。”

    晚八点左右,正是健身公园热闹的时候,夜空中浮云散开,亮度高了点,但仍比不过篮球场上的大白灯,耀眼又遥远。

    步道这边,隔几米就有一盏小地灯,像藏在草丛里的萤火虫。

    “嗯?”梁逢雨愣了下,她不是没考虑过这茬,但钱的问题也很现实,“送完我你住哪儿?可别说酒店啊。”

    “不住酒店,”陈清霁将滑板放长椅一边,翻了下手机,拿聊天记录给她看,“我在你们学校找了个床位,五十一天。”

    大学生对外租床位这事,不算个秘密。

    有少数大四生,或者交了住宿费、又不住学校的学生,会把闲置床位出租,价格比青旅稍高一点,但也很便宜。

    一般出不了什么事,所以,校方明面上讲不允许,但也没有进行严厉打击。

    几年前,谈双旺有个表哥,誓死要考某所传媒大学研究生,二/战时就在里头租了个床位。

    陈清霁也是忽然想起这一茬,就去加了几个京美的群,时不时刷一下消息,还真给他找到了。

    对方是大四生,上半学期基本不回学校,索性和舍友商量着,把床位挂出来了。

    “你怎么这么有头脑呢,陈小鸡。”梁逢雨把手机还给他,眼梢弯弯的,忍不住笑意。

    那天晚上,陈清霁提了句要送她,被她含混过去了,梁逢雨还以为,事情也就这样了。怎么说呢,虽然理智上接受,但还是有一点小遗憾。

    没想到,还能来一出峰回路转。

    陈清霁笑了下,轻捏她的手指,算是对这奉承的回应,示意长椅另一头,问她,“还滑吗?”

    “再来十分钟?”

    玩滑板,梁逢雨绝对属于胆大的类型,陈清霁记得几天前第一次陪她玩,她就敢踩着板子直接开始练花样,差点摔了。

    “视频上明明是这样的啊,陈小鸡,是不是你给我的板子有问题。”

    他好气又好笑,当即把人拉下来,到附近店里买齐护具,穿戴整齐,才让她重新上板。

    “不用这么夸张吧?”梁逢雨活动了下自己的关节,望着广场上踩着滑板来去如风的几个小孩子,感觉多少有点没面子。

    “要,”陈清霁难得这么不容商量,给她粘好护膝,直起身来,忽然问了句,“你知道谈二汪高三为什么请了半个月假么?”

    这种关头,问这种问题,答案显而易见,梁逢雨都不用想,“练滑板摔了?”

    少年不置可否,起身挑了下眉,像是问“你说呢”,拎起头盔,扣在她脑袋上,正了正。

    “所以,老实一点,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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