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夏仪的一番话,聂英红难得气势弱下来,歉疚而耐心地听完了聂清舟的解释。
虽然说聂清舟的解释有一半也是编的。
他总不能告诉自己的姑姑他之前加入了一个组织又退出,只能说他以前打架招惹了仇家,这次过来报复他。
聂英红一边帮聂清舟擦药,一边说:“哎呦,那以后他们不会还来找你吧?我得报警。”
“嘶……不用!姑姑,不用,这事儿已经算是结束了,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聂清舟安抚他姑姑道:“本来我就想了,做过的事总要付出代价的。我想打架就打,想不打就不打,能有这种好事吗?”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
“姑姑,你相信我吧,没事的。之前我说要考到年级前五十,不是也考到了吗?我没问题的。”
聂英红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息一声,算是默许。她漫不经心地问他道:“楼下的姑娘,和你挺熟的?”
“嗯,她叫夏仪。她奶奶人很好,我在她家蹭过几顿饭。”
聂英红愣了愣,她原本在给聂清舟的后背涂药,此时停下手说道:“夏仪?她叫夏仪?哎,怪不得我刚刚觉得她眼熟呢,她是媛媛的女儿啊。”
聂清舟闻言猛地回过头来,牵动身上的伤又让他嘶了一声。他顾不上疼,只是惊道:“你认识她妈妈?”
聂英红把他的身子掰回去:“这孩子,好好待着让我上药!你激动个啥!你不会在和那小姑娘谈恋爱吧?”
“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没想到这么巧。”
聂英红以这个时期家长惯有的警觉神情打量聂清舟,见聂清舟满眼真诚和无奈才算稍稍放心。她继续说道:“也不算巧,常川又不大。她妈妈是我之前的同事,我们还教过同一个班嘞。”
夏仪的妈妈,蒋媛媛,曾经是聂英红同校的音乐老师。
聂英红刚到学校的时候就听说了蒋媛媛大名——她们学校最漂亮的女老师,可惜早就已经结婚了,还有一儿一女,断了学校男老师们的念想。
漂亮的人身上总是有很多传闻。聂英红听说蒋媛媛嫁给她老公老夏,她家里是不同意的,她索性就跟家里断了关系,跟着老夏来了老夏的家乡常川。仅凭这一点来说,就能看出来蒋老师骨子里是个浪漫主义的人。
她跟蒋媛媛接触下来,更加确认了她的看法。
岁月没怎么在蒋媛媛身上留下痕迹,蒋媛媛看起来年轻,天真烂漫,像是个小姑娘一样。蒋媛媛喜欢被人簇拥,她虽然已婚但是身边总是不缺献殷勤的男人,她并不越界,但是显然很享受这种优待。
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并不会做饭,也不会做家务。她家老公老夏常年在虞平市区和别人合伙做生意,一个月有一半的时间在外面跑,就花钱请邻居阿姨帮衬着。女儿岁数大一点已经好带了,蒋媛媛常常会带着女儿到学校食堂吃饭,年幼的儿子还不好照顾,平时就是邻居阿姨帮忙照看。
“我问过她,怎么不让婆婆来帮忙带孩子呀。她说婆婆还没退休呢,而且她结婚时就说好了不跟婆婆一起住,她觉得三代人一起住不自由。我觉得啊,她跟她婆婆之间肯定是有什么矛盾的。”
让矛盾激化的,正是夏延生病的事情。
夏延生病那天,蒋媛媛正在学校指导合唱团排练。合唱团的事情她张罗了很久,因为排练她在学校留到很晚,手机没电了也没发现。后来才知道那天夏延不知道为什么发了高烧,邻居阿姨本来发现得就迟了,打电话几次蒋媛媛都没接。阿姨把孩子送到社区医院,社区医院说得送到市里去,后来还是打电话叫老夏从市里回来,再把孩子接到市里去看病的。
这一下子耽误了太长时间,夏延捡了一条命回来,但病好之后留下了后遗症,有一条腿不太利索了。
“媛媛说,老夏倒是没怪她,但是她婆婆就很生气,觉得她根本照顾不好孩子,就提前退休把夏延接到她那边自己带了。两个人住得挺远,怄着一口气呢。”
“那段时间媛媛挺沮丧的,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她本来就宝贝她的女儿,后来就更宝贝了,好像就要证明自己养孩子养得比她婆婆好似的,让她女儿学这个学那个。她女儿也聪明,听说是个音乐天才,成绩也特别好。有一次钢琴比赛拿了虞平市第二,可惜只有第一才能继续去省城比赛,她没去成。哎,我还记得,得第一的那孩子叫闻钟,也是我们学校的。”
聂清舟怔了怔,他确认道:“闻钟?”
“是啊,这孩子念到五年级就转学了,之前我经常看见他和媛媛女儿待在一起。”聂英红合上药瓶。
“本来媛媛和她老公挺恩爱的,谁知道后来她老公做生意赔了,赔得挺多的。我听人家讲,他怀疑被自己的合伙人骗了,上门去理论,结果在气头上失手把合伙人给打死了。她老公喜欢练什么格斗还是自由搏击的,反正就是手重。所以你看看,真不能逞凶斗狠,搞不好一辈子就完了。”
眼见着聂英红又要开始教育他,聂清舟打断她的话,问道:“那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后来,后来她老公的官司闹了一年多吧,人被关进监狱里。她挺要面子的,就辞职了,再后来听说她和老夏离婚,离开常川了。”
聂英红指指楼下,感慨道:“我还以为她肯定会把女儿带走呢,谁知道她就自己走了。听说她是夜里偷偷走的,她女儿还追到车站来着。”
聂清舟愣了愣,他突然想起来多年以后夏仪说的——我最不喜欢车站。
看起来冷静淡漠的夏仪,也会在半夜一直追到火车站。
聂英红说完这件被她们同事翻来覆去,讨论过大半年的祸事,连连唏嘘。她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会儿,感慨道:“以前媛媛把她女儿打扮得可漂亮了。小姑娘葡萄似的眼睛,黑亮的长头发,一年四季穿不完的裙子,像个洋娃娃一样。这么多年没见她女儿,今天一看真是没认出来。”
“不过她女儿从小就不爱说话,也不爱跟别的小朋友玩,特别孤僻。媛媛就说天才终归要有点怪癖,哈哈,谁说她女儿不好她跟谁急。”
聂英红收拾完了药,开始整理给聂清舟带来的衣服。她止住了关于夏仪妈妈的话题,转而开始给他介绍那些衣服,嘱咐他怎么搭配怎么洗。
刚刚那一大段跌宕起伏,令人心酸的故事,仿佛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谈过之后感慨两声也就过去了。别人的日子怎么样,都没有自己的日子要紧。
聂清舟沉默地听聂英红嘱咐这嘱咐那,一起把衣服收拾了。时间太晚,聂英红就在客房将就一晚,明天早上再赶车去上班。
聂清舟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之后趿拉着拖鞋走到阳台上。
从阳台向侧下望去就能看见夏仪家房间的窗户,窗户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夏家唯一的一张桌子正摆在窗前,此时夏仪坐在桌子前低头写着什么。灯光照着她的棕色毛衣,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温暖的棕熊。
她总是穿黑白灰,或者棕色、驼色的衣服,他很难想象她小时候穿着各种各样的公主裙,像是个洋娃娃的样子。
平时这个时候窗户早就是一片黑暗,夏仪早已经睡了。
聂清舟倚着阳台栏杆,拿出手机敲短信。
——还没睡呢?在写作业?
楼下窗户里夏仪手边的手机亮了亮。她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拿过手机,很快地敲了一个字。
——嗯。
聂清舟印象里夏仪写作业速度很快,很少拖到回家还在写。他突然想起来夏仪今天出现帮他的时间,正好是实验班晚自习的时间。
她提前离开晚自习,所以才没写完作业。
——我的伤都是些小伤,没什么问题。姑姑也相信我的解释了。今天特别特别谢谢你,不然我肯定还要更惨tt。
聂清舟打下这一串字,加上最后的表情然后点击发送。夏仪拿起手机查看之后,保持这样的动作僵硬了三秒。
聂清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从来没有给夏仪发过表情,刚刚心血来潮想逗她一下,她果然梗住了。
他这声笑好像惊动了夏仪,她抬起头向上看去,就看见了靠在二楼阳台栏杆上的聂清舟。
聂清舟挥着手机跟她摆了摆手,笑意温柔。
夏仪看了他三秒,然后低头打字。
——你的伤会影响走路吗?
——不会。
——你下来。
聂清舟十分惊讶,但他还是迅速地偷偷开门到了客厅,确认客房没有任何动静之后,蹑手蹑脚地开门下楼,在楼梯前绕了一圈,跑到夏仪的窗户前。
“奶奶和小延呢?”他站在防盗窗前,压低了声音问她。
“已经睡了。”
“喊我下来干什么啊?”
夏仪眨了眨她深黑的眼睛,手里还握着铅笔,认真地对他说:“你再回去。”
“哈?”
“你回到家门口再下来,再回去,重复四次。”
聂清舟穿着一件厚大衣,站在夏仪窗外初冬的夜风中,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确定?”他问道。
夏仪点点头。
聂清舟看了她片刻,明白暂时得不到她的解释,就长叹一声,认命地按照她说的做了。
当楼道里再次响起规律而熟悉的脚步声后,夏仪低下头移开书本,露出被挡住的蓝色笔记本。笔记本摊开的这页上画了线,做成曲谱的格式,上面还写了两行音符,她的铅笔在纸上悬了一下,就在脚步声中流畅地写了下去。
聂清舟往返四次后又走回了夏仪的窗前,他扶着防盗窗栏杆朝里望去,就看见夏仪的笔在泛黄的纸页上飞快地移动,画出他完全看不懂的,上下起伏波澜壮阔的音符。
他非常惊讶,又不敢打断她。当她水银泻地似的写完满满两页放下笔时,聂清舟才小声说:“你是在写曲子啊?那你为什么要让我来回走?”
夏仪抬起头看向他,说道:“你走楼梯的脚步声,是标准二拍节奏。”
聂清舟噎住了,老半天才说:“你把我当节拍器用?”
夏仪合上本子,开始收拾书桌。她很简短地回复道:“也不全是。”
只是在听到他的脚步声时,那阻塞的思路突然又开始流动。
“原来你刚刚不是在写作业,是在作曲,都这么晚了。”顿了顿,聂清舟想起来什么,又说道:“也是,你有灵感的时候,旋律就会重复不断地在脑子里响,你不把它们记录下来是不会消停的。”
夏仪整理书桌的动作顿了顿,她看向靠在防盗窗上的聂清舟,问道:“你怎么知道?”
聂清舟想,当然是很多年以后你自己说的。
“创作者都是这样吧。”他一句话带过这个话题。顿了顿,他认真地望着夏仪的眼睛,问道:“夏仪,你有什么梦想吗?”
夏仪沉默了一下,重复一遍:“梦想?”
“比如上大学学什么专业,或许音乐?”聂清舟循循善诱。
“学音乐,以后做音乐老师吗?”夏仪反问。
聂清舟哭笑不得道:“学音乐也不一定就当音乐老师啊,你可以做歌手,做音乐制作人。”
夏仪摇摇头,仿佛觉得这种事情太过虚无缥缈,不可能发生。她想了一会儿,说:“我以后想挣很多钱,带着小延和奶奶离开这里,让他们过好的生活。”
“做音乐成名了也能挣很多钱。你要找稳妥的路,那就学金融、计算机?但你不是喜欢音乐吗?”
“喜欢?”夏仪对这个词不置可否。
她喜欢音乐吗?
她沉默片刻,抬起头望着聂清舟,诚实地问道:“什么是喜欢?”
这倒让聂清舟惊讶不已。他没想过音乐天才,以后将大名鼎鼎的音乐制作人、歌手,居然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音乐。
“我个人觉得喜欢是和快乐。想要做这件事的,和做事时的快乐,这就是喜欢吧。”聂清舟尝试向她解释。
夏仪低下眼睛,似乎在思考他这句话的意思。
聂清舟看着她被灯光照得暖黄的侧脸,和她八风不动的神情,最终低低地笑了一声。
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你将来会成为一个很有名的作家,他也不会相信吧。
他在夏仪这个年龄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只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梦想天天都在变,其实也等于没有梦想。
“做不喜欢的事情来谋生,这事儿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聂清舟轻声说道,他靠着栏杆,仿佛闲聊般说:“你会感觉每一天都没有意义,只是离死亡又近了一步。过马路的时候恨不得来辆车把你撞伤,去医院住个十天半月不用上班。”
“聪明和责任心很好,但连不喜欢的事情都可以做好,有时候像个诅咒。我觉得啊,这世上最幸运的,是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做好这件事,并从中得到快乐和金钱。说不定你就能成为这种幸运的人。”
聂清舟转头看向夏仪,夏仪眼里有一些困惑。她站在桌子边,桌子上有暖暖的灯光,隔着栏杆好像一个竹骨包裹的灯笼。
“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这些?”聂清舟问。
夏仪迟疑地点点头。
聂清舟微微一笑,明亮的月光之下,少年的神情有超乎年龄的安定和温柔。
“那你现在可以想想了。人一生这么短暂,不妨大胆一点,做个更大的梦。”
“做怎样的梦都不用害怕,你还这么年轻,而且还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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