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可以想想了。

    午休时在学校小花园里写生物作业的夏仪,脑子里无端飘过聂清舟的这句话。

    她抬起头望着面前高大的教学楼,知行楼午休时总是很吵闹,像是装满了一笼蛐蛐儿的竹笼子。黑色签字笔的笔帽被她打开,又关上,打开,又关上。

    伴随着这个节奏,她的脑子里又开始响起旋律,由微弱逐渐清晰,像是一群盘旋在她脑海里歌唱的海鸥。

    海鸥这个奇怪的比喻来自于聂清舟。

    他说或许她的脑子里生活着一群海鸥,它们吃饱喝足就在岸边晒太阳,等到开心的时候就飞起来盘旋歌唱。她不能阻止它们歌唱。

    它们不受她控制,她无法拒绝,近乎本能。

    她的笔又开始自然而然地在草稿纸上画下一串串数字,通常有谱线的时候她会画音符,没有的时候就是简谱。

    她要想什么呢,音乐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几乎是不需要“想”的。自然而然地发生,自然而然地记录,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让谁听见。

    “张宇坤!闭嘴!”

    熟悉的声音伴随不熟悉的怒气传来,夏仪脑子里的海鸥飞走,手里的黑笔停止运动。

    最近在学校里,好像总是遇到聂清舟。

    她站起身来绕过旁边的自动售货机,果然在不远处的树林掩映间看见了聂清舟,他身边还站着脸熟的张宇坤、赖宁。

    今天他们面前还站着一个男生,个子很矮也很胖,像一只白色的皮球。此时这个白色的皮球因为愤怒脸涨得通红,指着张宇坤说:“你……你敢骂我妈!”

    “就骂你了,你小子故意整我们,就是找打!”赖宁撸袖子就要动手,聂清舟拉着他的胳膊使劲儿把他往回拽。

    赖宁和张宇坤的校服前面有一大片污渍,地上倒着两个瓶装可乐。夏仪的目光在这几个人之间来回看了一圈,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张宇坤被聂清舟按着,嘴里还嚷道:“骂你怎么了!跟谁没见过你妈似的,死肥猪,一家子死肥猪,攒这么多膘就等着上秤卖钱呢吧!”

    那白胖的男生表情瞬间扭曲了,咬牙咬得脸上的肉也跟着颤抖。

    聂清舟冷着脸,他一把捂住张宇坤的嘴,一个横身插到张宇坤和赖宁面前,隔绝了他们和对方的视线,用力把他们往回推:“少说……”

    就在这个刹那,风云突变。

    他身后的白胖男生突然爆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聂清舟的眼睛瞬间睁大,脸色刷得一下苍白,刚刚还在用力拦人的胳膊卸了力气。

    他踉跄两步,像一只坠落的鸟一样向前倒去,“砰”得一声砸在张宇坤和赖宁的肩膀上。

    随着他的身体倾倒,夏仪看见站在他身后的那个白胖男生。男生一脸惊恐和不知所措,手里拿着一把染血的水果刀,血从刀刃流到手里。

    “哐当”

    水果刀掉在地上,男生整个人也瘫倒在地。

    那一瞬间夏仪的思维停滞,身体被冻在原地,好像突然无法理解这个画面的含义。她看见张宇坤和赖宁面色苍白,前者张大了嘴巴,似乎就要尖叫。

    ——然后一只更加苍白的手伸出来,紧紧捂住他的嘴。

    聂清舟抬起头,死死皱着眉,有气无力地说:“别……别叫。”

    后背猝不及防地剧痛发凉,校服继而变得湿黏时,聂清舟的脑子里蓦然蹦出多年后夏仪的那句话——他很容易受伤。

    又来了,又来了。它猝不及防地再一次应验了。

    这是总结还是预言还是诅咒?

    他吃力地撑着赖宁的肩膀转过身去,看着瘫在地上六神无主,跟个受害者似的吴思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现在怕成这样,刚刚想什么呢!你还敢带刀子来学校?会出人命的知道吗!年纪轻轻的你想坐牢?”聂清舟怒骂道。

    吴思远被聂清舟骂得脸色青白,身体直打颤,勇气一瞬间爆发之后泄了个干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聂清舟后背的校服迅速洇红了一大片,血迹仍然不断地扩散,在白色的底色上更加明显。张宇坤一时间都不敢碰他,只能颤颤地喊道:“舟哥……舟哥……”

    声音都带了哭腔。

    这时一双手扶住聂清舟的胳膊,张宇坤一抬头就看见了夏仪。她如平时一般冷静,干脆利落地拉下校服拉链,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聂清舟背上,遮去了刺眼的鲜红。

    “快去医务室。”夏仪说道。

    张宇坤眼含热泪,说道:“嫂子!”

    “……”

    夏仪差点松手,聂清舟眼疾手快地扶住夏仪的肩膀,他一边疼得直吸气,一边恨恨地对张宇坤道:“你别说话了!”

    这里是个僻静角落,平时没有什么人来,又有树林遮挡,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只有现在在场的几个人看见。但是刚刚吴思远的叫喊声已经惊动了人,聂清舟看见远处有人向这边探出头来。

    他微微俯下身,快速地对吴思远说:“刀是你带来削水果用的。刚刚你在削水果,我失足跌倒撞到你身上,把你连刀一起撞到在地上,后背被刀划伤,你记住了吗?”

    赖宁愣了愣,他喊道:“舟哥你干嘛……”

    聂清舟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来,他说:“这件事就是这么发生的,没有别的版本。知道吗?”

    张宇坤和赖宁在他严厉的目光下,终究是点了点头。聂清舟转而看向吴思远,说:“还想上学的话就把我的话记好了,一个字都不要错。”

    他说完这句话就卸了力气,夏仪适时扶稳了他。聂清舟面色苍白,低声对她说:“你别搅到这些事情里来,回去上课吧。有张宇坤和赖宁就行了。”

    说着他伸手就要把夏仪的外套揭下来,夏仪按住了他的手:“已经染上血了。”

    顿了顿,她说:“我送你去医务室。”

    聂清舟看了她一会儿,叹道:“好吧,送完我你就赶快回去啊。”

    说罢他转过头对张宇坤说:“你帮我跟老师请个假,就按我刚刚说的那个版本来。”

    “赖宁,一起去医务室。”

    当十三班班主任李老师火急火燎地赶到医务室时,聂清舟正趴在床上,年轻的校医姑娘拿着医用酒精给他清理伤口。聂清舟的手攥着床单,因为太过用力手臂上青筋毕露。

    “不行不行,伤口太深了,要送医院缝针。”校医着急地抬头看向李老师。

    张宇坤把这件事告诉李老师时,张自华正好也在办公室里,今天下午他只有最后一节有课,立刻跟着老李一起赶到了医务室。他一看这状况就皱起了眉头。

    李老师连忙掏出手机:“聂清舟,你家长电话号码给我。”

    “我爸妈都在省城打工呢,我姑姑这两天赛课,他们都赶不过来。李老师,没什么事儿就别打扰他们了吧。”聂清舟转过头来,他面色苍白额头上都是汗,语气却轻松。

    “什么叫没什么事!你听听校医怎么说的,走走走,我送你去医院。”李老师转头对被他揪过来的吴思远怒道:“带这么危险的刀具到学校,你怎么想的?吃吃吃,就知道吃,吃成什么了还吃!”

    聂清舟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他和魂不守舍的吴思远对上目光,后者立刻吓得移开目光。聂清舟说道:“李老师,吴思远也不是故意的,我看他吓坏了,先让他回去吧。”

    李老师一摆手:“去去去,都先回去上课,吴思远,赖宁,还有……夏仪,你怎么在这里?”

    他才注意到坐在一边,低头看着校医给聂清舟清理伤口的夏仪。夏仪抬起头来,她没穿校服,只穿着一件棕色毛衣,淡淡地说:“正好路过。”

    “她路过帮忙的,校服给弄脏了。”聂清舟替她解释道。

    李老师捏捏太阳穴:“先都回去上课吧,这里交给老师处理。老张啊,你得帮我一把。”

    刚刚所有人的反应张自华都尽收眼底,此时他探究地看了一眼聂清舟和吴思远,说道:“没问题。”

    把这帮学生都打发走后,李老师和张自华就架起聂清舟,打的把他送到了离学校最近的医院。几个小时的手忙脚乱跑上跑下,张自华再见到聂清舟的时候,他就已经缝好针缠好绷带,披着一件衣服坐在了床上。医院里的暖气开得很早也足,聂清舟□□上身只披一件衣服也不觉得冷,看见张自华走进来的时候,他甚至还笑了一下。

    旁边的护士不满道:“还笑啊?再深一点你就有危险了知道不,你怎么三天两头受伤来缝针?”

    “他之前也来过?”张自华问道。

    护士扭过脸,诧异道:“你是?”

    “我是他的老师,送他来的。”

    “噢噢,他两个月前也伤过肩膀。这次你看看,除了后背的刀伤,还有那么多跌打淤伤,可得好好管管他。”护士边说边拿着一堆药水瓶走了出去。

    张自华的目光转到聂清舟身上,聂清舟立刻拉了拉披着的衣服,盖住身上的淤青。

    “怎么回事啊?”

    聂清舟笑笑:“您不是知道我的,就是打架呗。”

    “打架?你这次挨了吴思远的刀子,怎么没打他?”

    “他又不是故意的,而且我伤成这样,也没法打他啊。”

    聂清舟说得轻松,避重就轻。张自华冷笑一声,坐在他床边:“别忙着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了。你那些话骗骗老李也就算了,可骗不了我。老李在打电话一时半会儿过不来,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跟我说实话,怎么回事儿?”

    聂清舟的笑意沉下去,他慢慢地说:“我已经说了,就是意外。老师你让我说什么?”

    “不是吴思远故意伤你?”

    “他哪里有这胆子。”

    “兔子急了也咬人,胆小的人胆大起来才吓人。”

    张自华微微和聂清舟拉远了一点距离,上下打量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说道:“你才多大的孩子啊,还想一个人把事情全扛下来?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今天你是幸运的,我说句不好听的,你要是真的伤残了怎么办?”

    聂清舟沉默了片刻,轻笑一声:“学校真的想负责,也就不会放纵这些事情发生了。事情闹大对谁都不好。”

    张自华敏感地捕捉到他话里的指向性,说道:“你说学校放纵?学校怎么放纵了,今天你就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我来听听。”

    聂清舟似乎不太想说,架不住张自华一直追问,他迟疑着开口:“我只是觉得,学校对孤立和欺凌的行为视而不见,只要不惹出事,就当不存在。对我是这样,对吴思远是这样,还有今天老师你看见的夏仪,你们对她也是这样。谁都知道有问题,不好解决所以也不想着解决,只想着粉饰太平,等着越来越重的课业压到我们身上,把这些问题都压过去。”

    顿了顿,聂清舟望着张自华,认真地说:“但是这三年的遭遇和形成的个性,会塑造人的一生。人的一生远远不止学习和考试,有太多比高考更重要的东西。你们比我们更年长,更有经验,不能对会造成我们一生不幸的东西视而不见。这才是教育的意义吧。”

    说完,他又补上一句:“是我个人的见解。”

    这个孩子说话滴水不漏,观点犀利但是态度和语气都非常委婉,不看年龄,倒像是个在社会里磋磨过的人。张自华深深地看着聂清舟,仿佛要透过这个年轻的,清亮的眼睛看见背后的灵魂。

    末了他笑了一声,拍拍聂清舟的肩膀,把聂清舟拍得龇牙咧嘴喊疼。

    “行啊你啊,这话真不像是十六岁的人能说出来的,说你二十六岁我也信。”

    聂清舟不置可否地笑笑。

    张自华收敛了神色,说道:“但隐瞒并不是好的解决办法,你说学校漠视欺凌,你隐瞒了难道能改善这种情况吗?没出事,这套逻辑还会继续运转下去。”

    “但这种改善不能用别人的人生做代价。”聂清舟立刻反驳。

    “你只管说实话,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人的人生会因此受影响。”

    聂清舟盯着张自华,他坐在病床上抓着外衣衣襟,似乎在思考。张自华心想这孩子警惕性还挺强,他说道:“是不是张宇坤和赖宁欺负吴思远,吴思远报复结果伤了你?”

    “我刚开学的时候也欺负过他。”聂清舟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他这样一说,张自华就明白了。

    “得了,你别往自己身上揽了。你的脾气涵养我还不知道,闻钟都比不上你。张宇坤和赖宁都被你带得老实了不少。”张自华站起来,他说:“我会和李老师商量一下,好好处理这件事的。”

    聂清舟直起身来抓住张自华:“老师,你答应我的,没人会被处分受影响。”

    张自华笑起来,他再次拍拍聂清舟的肩膀,这次用力小了点:“你放一百个心。也奇了怪了,你受伤不疼吗,这么担心吴思远?还有张宇坤和赖宁,你真的喜欢跟他们混在一块?”

    聂清舟放下手,他艰难地把外套穿上,神情疲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我又不是铁打的,当然疼了。我们都是普通人,缺点和优点都一大堆。我只是觉得,在这个年纪总会犯错的,大家还有变得更好的机会。”

    他不想让他们失去这个机会。

    他比他们更年长,更有经验。

    所以不能对会造成他们一生不幸的东西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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