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而建的凉亭四面来风, 葱郁的竹影透过半卷着的细蔑卷帘投映在里边的地砖上,点点日光碎落在对弈的那人垂落的衣摆间,锦缎的暗纹便也淌起了流光。
蝉鸣声躁, 铺满莲叶的湖面上,时不时有一尾锦鲤跃起, 衔住一片怒放的莲花瓣,又坠入水中,激起三千清波。
谢征结着暗痂的长指捻起一枚黑色的棋子落到了棋盘上,对面的白子便一下子被围堵殆尽。
谢忠举着白子望了半天,再寻不到一处落子点,终是无奈失笑:“侯爷棋艺又精进了, 属下自愧不如。”
坐于他对面的人并未束发, 因身上鞭痕和裂开的刀伤未愈, 里边着了单衣后, 只松松披了一件外袍,俊美的脸上还带着丝丝病气的苍白, 喉间窜上一股痒意, 他掩唇低咳两声, 说:“熟能生巧。”
反复开裂的刀伤加上那一百零八鞭, 谢征足足在床上趴了三日才能下地。
大夫前来治伤时,都直摇头,连声说他后背连一块好肉都没有了,换了寻常人, 疼都能活活疼死。
但谢征许是常年征战,在沙场上磨炼出的意志, 除了体力不支, 不管多疼, 他都晕不过去。
大夫用镊子一点点扯出他深陷进伤口里的碎布时,他也是清醒的,只是全程都没吭一声,清理完伤口,因忍痛而渗出的冷汗都沾湿了身下床褥。
大夫临走前,说他这一身伤,怕是得趴个十天半月才能下地,但他只养了三日的伤便能自己下地了。
谢忠以为他急着要回去,是因他养伤第一日,公孙鄞差人送来的消息——宫里的太监带着封赏和一道圣旨去了康城,公孙鄞借口他巡视边防去了,那太监便候在了康城。
他道:“巡边多则数月,少也要一月,有公孙先生暂且稳着宫里来的人,侯爷将身上的伤养好再回去不迟。”
谢征将手中黑子扔回棋篓里,凤眼半垂,意兴阑珊的模样,他说:“小皇帝的一道圣旨,本侯还没放在眼里。”
谢忠想了想,问:“是因崇州局势的变化?”
“长信王一死,攻破崇州便是早晚的事,但贺敬元突然重伤,朝中临阵换了主将,蓟州军中的军心溃散,只怕不比崇州城内的反贼好上多少。这一出,倒不知真是小皇帝的意思,还是魏严的意思。”
谢征反问,“忠叔觉着,贺敬元退下来后,魏严身边还有谁能替他接管蓟州兵权?”
谢忠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怕是没人了。其子魏宣空有勇而无谋,眼下蓟州和崇州的兵权,是李、魏两党必争的一块肥肉,魏严不会心大到把冲动易受人挑唆的魏宣放到崇州战场去。皇帝升了唐培义作主将,唐培义虽是贺敬元一手提拔起来的,却是实打实的纯臣,蓟州兵权在唐培义手上,想来皇帝也放心。”
谢征说:“崇州若破,蓟州和崇州两地的兵权,不归李党,也会落回小皇帝手中。魏严要想自己身上落下的这块肥肉不被旁人叼走,就只能让崇州的战局继续僵持下去,慢慢耗着,李家还有个李怀安在崇州当监军,总能抓到李家的错处的。”
谢忠一惊:“侯爷的意思是,只怕魏严又会效仿之前对您和贺敬元都做过事的,故意在战场上出什么纰漏,以此来给李党或唐培义定罪,慢慢拿回对蓟州兵权的控制权?”
谢征却摇头:“同样的伎俩,魏严不会用第三次。况且,我们能推出魏严的破局之法,李家养的那些谋士也不是吃白饭的,不至于连这点都想不到,随元淮便是当初东宫大火里逃出生天的皇长孙,眼下又已跟李太傅一党结盟,崇州早已是李家囊中之物,他们为了再无后顾之忧,兴许还会设套,故意引魏严去钻。”
谢征说到此处顿了顿,眼神已一寸寸冷了下来:“要给魏严把罪定死,就必须让百官和万民都震怒,忠叔你说,能让天下人震怒的,是什么?”
谢忠思索一番后,惊骇道:“那只能是魏严勾结反贼,残害忠良。要想此事闹大,死的人必须足够多……”
谢忠已经不敢再往下说下去了,只道:“李太傅应当还不至于胆大至此……”
谢征说:“他们若只是在朝堂上斗个你死我活,蓟、崇二州我拱手让人都无妨。他们若想用底下万千士卒的性命去构陷一桩千古大案夺权,我还不如把兵权收入囊中。”
“反正……迟早都还得同他们撕咬一番的。”
谢忠听了,面上却有几分淡淡的欣慰,“侯爷深明大义,不堕谢氏风骨,将军泉下若有知,也会以侯爷为傲的。”
谢征不答,只稍稍往后坐了几分,墨发披散了满肩,在一片翠竹的浓阴里,望着水榭外的景致道:“当年忠叔若是晚些离开京城,在我母亲故后带我回徽州就好了。”
没有认贼作父的那十余载,他心底兴许会好受些。
谢忠想起往事,有些唏嘘道:“夫人在将军故去后,悲痛难忍,性情大变,我等原也是想在将军去后,替将军守着京城谢家门楣的,奈何夫人悲恸之余总是责怪我等未能护好将军,每每见了我等便哀恸哭得近乎大病一场,夫人身边的嬷嬷这才劝我等别留在京城了。”
谢忠垂下头,苦涩道:“为了夫人的身体,我们打道回了徽州。谁知不久后就听闻夫人寻短见随将军去了,侯爷也被魏严带回府上抚养。我等下人,自是无权质疑主子决策的,这才一直留在了徽州谢家。”
谢征背脊却微僵了一瞬,他问:“是我母亲……赶您回徽州的?”
谢忠忙道:“不怪夫人,夫人也是心中悲切,又不知我当时断了一臂,还折了腿,并未随将军前往锦州战场,才怨我没保护好将军。我心中也的确愧疚,怕留在京中老是惹得夫人伤心,这才主动走的。”
谢征低垂着眸子似在想些什么,久未出言。
水榭外的竹簧幽径里,一名小厮疾步而来,在水榭外站住,躬身捧起一封书信道:“侯爷,公孙先生来信。”
谢忠一瘸一拐地走出水榭,取了信拿回去递给谢征,谢征拆开看后,冷沉的凤目里陡然升起一股戾气。
极致的愤怒让他胸腔里似堵了什么,忍不住掩唇低咳起来,沉寂的嗓音后却是无尽冰冷:“备车,回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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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去康城宣旨的太监苦等了多日后,终于等来了谢征回来的消息,当即浩浩荡荡带着一众人马前去宣旨拨赏。
他在谢征暂住的城主府外,高唱一声:“圣旨到——”
门口的守卫看他一眼,倒是进门报信去了,但想象中的一群人惶恐又惊喜的情景根本没出现。
公孙鄞出了名的好脾气,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愿意拿些漂亮话把他哄得服服帖帖的,跟在谢征身边的这群人,脾性随了正主,一个个竟是连戏都懒得做。
宣旨太监站在大门外侯了足足三炷香的时间,才见里边有人出来,来者还不是谢征,瞧身上的甲胄,应当只是个亲兵。
对方对着宣旨太监毫无惧色地道:“侯爷日前剿匪受了些轻伤,不便来府门前迎接公公,还请公公移步前厅吧。”
宣旨太监面色当即难看了起来。
身旁的小太监出门在外也没受过这等冷遇,当即就指着亲兵喝道:“你……”
宣旨太监伸出一只手拦住了那小太监,这是在康城,不是宫里,他还是颇分得清利弊的,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那亲兵道:“侯爷万金之躯,自是不能有闪失的,咱家去前厅宣旨便是,劳小将军带路吧。”
亲兵也不多给那太监眼神,道:“公公请随我来。”
宣旨太监一行人便进了府门,往前厅去。
外边日头毒辣,但这前厅的地势,当初也不知匠人们是怎么精巧设计的,一入内便觉着一股阴凉来袭,乍冷乍热的,让宣旨太监心头莫名一激灵。
他抬眼往高位上看去,便见一袭墨袍捻金红双线暗纹的青年男子没什么坐相地半倚着榻背而坐,面似冷玉,眼如寒潭。
他不着战甲坐在那里,当真似百年世家蕴养的出的清贵公子。
宣旨太监定了定心神,高声道:“武安侯接旨——”
坐在上方的人不为所动,就连分立在台阶两侧的裨将也目不斜视。
宣旨太监心中的不妙感愈来愈重,却万不敢在此时开罪谢征,只脸上堆起了笑道:“侯爷,您快接旨吧,都是陛下对您的封赏,您接了这旨,老奴才好回去交差啊。”
谢征凤目半抬,终于缓慢开了口:“公公不念这圣旨,回京后还能说是旨意未宣。若是念了,本侯不接,公公可知意味着什么?”
宣旨太监被谢征这番狂言吓到了,指着他,且惊且怒道:“抗旨不遵?武……武安侯,你也想谋反不成?”
此言刚一出,不知何时围在了门外的铁甲将士直接涌了进来,将宣旨太监一行人团团围住。
宣旨太监瞧着这阵势,腿都吓软了,一张涂了脂粉的脸惨白惨白的,色厉内荏喝道:“你真要谋反?”
谢征拔出身侧裨将的佩剑,一步步从高位上走下来,墨色的袍子拖曳在台阶上,仿佛坠着沉沉的血煞和戾气。
宣旨太监直接吓得腿一软,跌坐在地。
谢征在距他三步开外站定,用冷冰冰的剑尖儿拍了拍他的脸,凤眸半垂,懒洋洋又难得好脾气地道:
“谢氏在大胤当了百年的忠臣,家父更是于十七年前惨死在锦州战场,换得一世英烈之名,我不愿堕了他的名声,所以眼下也还愿意好好当个臣子,回去给小皇帝带句话吧。”
“那皇位他若坐腻了,本侯不介意寻个人替他坐。”
“十七年前魏严能捧他坐上龙椅,而今本侯也能拉他下来。”
宣旨太监心神巨震,手指着谢征,哆嗦着,极为惊怒地喊出一句:“你……谢氏!乱臣贼子!”
“啊——”
下一瞬,宣旨太监的惨叫声便响彻整个城主府。
谢征一剑削掉了他一只耳朵。
宣旨太监单手捂着耳际,惨叫连连,不断有血水从他指缝间流出,顷刻间就把袖子也染红了一大片。
他看着掉落在地的那只血淋淋的耳朵,痛嚎得几乎快晕过去。
边上扶着宣旨太监的小太监,浑身亦抖得跟筛糠一样,两眼发直地盯着地上那只耳朵,裆下传出一股腥骚味都还不自知。
谢征把剑丢给跟上来的亲卫,懒洋洋直起身,嫌恶地看着一屋子鬼哭狼嚎的人,薄唇吐出一句:“滚回去传话吧。”
宣旨太监这才由小太监们搀扶着,连滚带爬地往门外逃去。
亲卫看着宣旨太监一行人离去的背影,有些担忧地同谢征道:“侯爷,您就不怕陛下那边……”
谢征也望着宣旨太监狼狈的身形,眼神懒散又冰冷:“本侯的确有意废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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