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鄞听说了那宣旨太监仓惶离开康城的事,忙来寻谢征,一进书房便道:
“那宣旨太监是御前总管王喜的干儿子,他此番前来是奉皇命前,你削他一只耳朵,无疑是往皇帝脸上打这一巴掌,当真要同朝廷那边撕破脸了?”
谢征左臂倚着黄梨木太师椅的扶手坐于书案后,案上摆着一份大胤的兵力布防图,他望着舆图,嘴角挂着一丝薄笑,眼里却冒着寒气:“小皇帝如今还在魏严手底下扮蠢弄拙,尚且不把替他征战沙场的武将性命当回事,他真正掌权之日,你以为会是善类?”
公孙鄞一时语塞,沉默片刻后,如实道:“陛下被架空皇权多年,前有魏严,后有李太傅,论隐忍和心性,他在历代帝王中,也算得上翘楚了,但正是隐忍了十余载,只怕他对皇权的渴望也到了极点,心中已装不下多少仁德,只剩收回皇权的不折手段了。”
谢征眉梢轻提:“你看人倒是一如既往地准。”
语毕,一扬手扔了厚厚一卷文书给他。
公孙鄞两手接住,问:“这是什么?”
谢征只道:“你看完便知晓了。”
公孙鄞打开细看,眉头顿时越皱越紧,最后面上已能见怒色,他问:“这些可都属实?”
谢征答:“赵询为了说动我拥护皇重孙,新拿与我的证据。”
公孙鄞翻着那一摞文书,下颌绷紧,怒道:“前年的旱灾,去年春江南一带的涝灾,死了多少人?李、魏二人党争也就罢了,李太傅派去的监察瞒报灾情,就为了多死些人,好参魏严一本,竟是皇帝授意的?当年承德太子能为万千军民身死锦州,如今那已坐在龙椅上的人,为了皇权竟不惜拿数十万计的灾民性命填自己的野心?”
前两年,关中和江南先后大旱和大涝,朝廷拨款赈灾几乎掏空了国库,银子是经魏严底下那群人之手,可李党好歹也派了监察同去,最后饿死病死的灾民还是过半!
天下人震怒,以李太傅为首的文人在朝堂上把魏党骂得狗血淋头。
也是那一次,魏严迫于整个朝野和全天下人的压力,头一回在李太傅跟前铩羽,推了自己手底下几名大员出去顶了罪,才平息了此事。
但魏严在民间已是臭名昭著,不亚于当年锦州惨案之后被痛批大奸臣的孟叔远。
谢征神色极冷地道:“李家那老头野心不比魏严小,只是他毕竟文人出身,更怕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小皇帝想借他扳倒魏严,他也担心有朝一日小皇帝的刀口落向李家,才仗着小皇帝当时无权,给自己留了后路。
“他派去赈灾的监察,一共写了十一封急报送往京城,各地州府的驿站,都有快马进京的卷宗记录在案,只是宫里没有收到灾情急报的记载。”
话说到这份上,公孙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故意瞒报灾情,以至灾民死伤过半,不管何时重提都是一项大罪。
皇帝想把这个锅让李太傅背严实,但李太傅老谋深算,让底下人给京城送了急报,至于宫里没收到急报,将来东窗事发,这君臣二人各执一词,就看世人如何评说了。
公孙鄞不由问:“李太傅的人送去宫里的那些急报,赵询又是如何弄到手的?”
谢征淡淡一抬眼:“你以为宫里替小皇帝背责的又是谁?”
公孙鄞沉思片刻,说出了一个名字:“王喜?”
谢征没再言语,算是默认。
公孙鄞稍一寻思,倒也明白其中的各种利益牵扯了,皇权衰落,宫里的太监,都不可能只给自己谋一条后路。
那王喜当了多年的总管太监,没惹到魏严,还能被小皇帝器重,可见是个心思玲珑的。
用赈灾构陷一桩大案作为扳倒魏严的第一步,皇帝想让李太傅背黑锅,李太傅又想拉皇帝下水,送进宫的急报不能呈到小皇帝跟前去,王喜就只能把所有急报截断在自己那里。
只要皇帝和李太傅还一致对外,不互揭老底,他就是安全的。
等将来皇帝和李太傅卯上,谁赢他帮谁,同样百利而无一害。
小皇帝赢了,他销毁了那十一封关于灾情的急报,罪名就是稳稳扣在李太傅头上的。
李太傅赢了,他拿出那十一封急报,他自己再当个人证,那无疑就是小皇帝失德的铁证。
就算最后是魏严赢了,他赶紧拿出这些证据,还能替魏严找回名声,把当年小皇帝和李太傅合谋构陷他的事公诸于众。
盛怒过后,公孙鄞心底忽地生出几分悲意来,他叹道:“大胤朝堂的这水,早就浑得不能看了。”
魏党或许是一群狗官,但为了扳倒魏严,用几十万灾民的性命引得天下黎民百姓都震怒的皇帝和李太傅,同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转头看向谢征,道:“龙椅上那位失德至此,如今还打算在军中做手脚,我知你必是不愿效忠于这样一位君主的。但就算跟赵询合作,拥护皇重孙,再过个十几年二十年的,谁又知道皇重孙会不会变成小皇帝这副模样?”
谢征只说:“我不会成为第二个魏严。”
公孙鄞道:“我当然知道你志不同魏严,可就算你远走西北,将来不再过问朝堂之事,只要你手中还有兵权,坐在那把龙椅上的人长大了,总会惦记的。”
这次谢征久未出声。
公孙鄞静站片刻后,叹道:“罢了,要愁那也是十几年后的事,眼下还是……”
“新帝若有仁德爱民之心,到时候我交还兵权,做个自在闲人未尝不可。谢氏不是生来就掌兵的,只要有人继续守这大胤河山,我放权亦无妨。”
公孙鄞的话被人打断,他侧首看去,只能瞧见太师椅上的人一个刀削般冷硬俊朗的侧脸。
谢征半垂下眼:“他若成了小皇帝那副德行,我怎么把人捧上龙椅的,也能怎么把人踹下去,再择新帝。”
公孙鄞听得这番话,先是一愣,随即低笑出声:“是了,这才像你。”
他话锋一转,忽而道:“大长公主在写与我的信中告知小皇帝要对樊姑娘下手,那樊姑娘再留在崇州,只怕极为不利,要不我多派些人手过去保护樊姑娘?”
喉间又窜上一股痒意,谢征抿紧唇角才忍下了本能的咳意,道:“不必。”
这下公孙鄞的神情又变得极为怪异。
他还以为,这家伙这么急着回来,是因为收到了自己的信,眼下看来似乎不是?
他想着谢十三新送回来的消息,贱兮兮道:“也行,贺敬元虽不在崇州了,却把自己的得意门生送了过去,那个叫郑……郑什么文的,听说不仅一表人才,还文武双全,关键是樊姑娘在临安镇被魏严的死士追杀那会儿,那人带兵去救过樊姑娘,这么一看,也算是有过救命之恩了吧?”
大拇指粗的狼毫笔笔杆在谢征手中生生被折断,他脸上仍一丝情绪也瞧不出,只平静吐出两字:“出去。”
公孙鄞大概是不满意他的反应,继续煽风点火:“我寻思着,往后这两人一同上战场,那还得有无数次的生死之交,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哦,日久生情!”
谢征忽而抬眸朝他看去,公孙鄞本能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但谢征并未动怒,只说:“你三年不进京,长公主还能知晓你现居何处,是长公主手底下的人太过本事,还是你故意让什么人知晓你的行踪?”
公孙鄞脸上一丝浮浪的笑也没有了,只有些意外地看着谢征说:“都能拿这话来刺我,看来是真惹恼你了。”
公孙鄞离去后,谢征才扔开了手上那根被折断的狼毫。
细碎又尖利的木屑扎进了指尖,他面无表情地拔出,后背的刀伤和鞭痕依旧隐隐作痛,可前一刻听公孙鄞说她会和旁人日久生情时,心底那压不住的尖锐痛意和那一瞬间的毁灭欲同样清晰。
他突然一刻也不想等了。
同她分别的时候,明明也知晓她那样好的姑娘,今生就是遇不上他,也会遇到旁的好儿郎。
但那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在逆涌,那一瞬间脑子里叫嚣的只有无尽嫉妒和杀意,整个人却冷静得出奇。
不过瞬息,他甚至连怎么让她喜欢上的人了无痕迹地死都想好了。
冷静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只剩下极度的自厌,掌心全是黏腻的冷汗。
他知道自己好像病得越来越严重了,他不想活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类人。
谢征整个人往后仰,放任自己没骨头一样瘫靠在太师椅上,手臂搭在眼前,遮住了大半张脸,深色的箭袖衬得他带着病气的下颚愈显苍白,身上弥漫着一股阴郁之气。
在公孙鄞来这里之前就得了他吩咐去调备人马的亲卫进屋来时,单膝点地抱拳道:“侯爷,押解随元青的车马已备好,大军随时可出发。”
谢征沉郁出声:“出发吧。”
等公孙鄞再慢拍得知消息时,跑到城楼上看着远去的军队,几乎给气得一蹦三尺高,他愤愤道:“难怪谢九衡那厮说不必增派人手,他都带着军队过去了,还用增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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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州。
长信王死后,蓟州军又和崇州城内的反贼小规模内短兵交接了两次,每次都是蓟州军获胜,虽然都是些小胜,但也算是鼓舞了一波士气。
樊长玉又一次进中军帐旁听作战计划后,得到了一道新的指令——她率领的前锋军将有一场大规模战了。
不知是不是唐培义碍于贺敬元当初的交代,特意安排的,负责辅助接应前锋部队的将领,正好是郑文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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