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周围更寂静了。

    夜色浓重,大家都靠提着灯笼照明,光线不算好。现在一眼扫过去,却清晰可辨众人脸上的怒容。因为大家的五官都被气得快变形了,自然看着明显。唯有程戡除外,他勾着唇似笑非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叶萝也不会意外,毕竟妇人所讲的话都是她亲口教的。

    安排这么狠的话是为了实现双赢:一方面满足凶手立威名的逻辑需要;另一方面也给开封府的人暗示了线索,希望可以刺激他们早日破了命案。

    不过,情况比她预想的要好,程戡等人还算开明,允许她随行。那这凶手由她来抓就更容易了。

    叶萝不好直接表现出淡定,她故意装成一副十分生气愤怒的样子。

    叶萝鼓着腮帮子,愤恨地跺着脚,气呼呼地骂道:“太过分了,这恶贼竟猖狂至此地步!程通判,你们一定要快点抓到他,让他见识我们开封府的厉害,揍得他痛哭流涕!”

    “这么温柔?像这种连环杀人且胆敢挑衅开封府的恶徒,当特别关照,赐他穿肠肚烂之后苟延残喘的机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程戡说这话时语气文绉绉的,打眼看着也还是一副温柔儒雅的模样。

    可细这哪里会是真斯文温柔的人口里能说出来的话?凶手是在死后砸烂死者的肚子,到程戡嘴里直接变成要死前承受了!

    当然,这话听起来还是很解气的,凶手活该被千刀万剐。

    不过,这位程通也不简单,有毒。

    之前没遇什么事的时候,他对谁都笑得温和,给人印象就是脾气极好,特别好相处。开封府上下不论什么身份的人,跟他处起来都像朋友一样。人们会不自觉地在他面前卸下防备,无所顾忌地跟他谈笑。

    甚至连叶萝自己也是这样的,比如刚才她在义宅醒来的时候,一见程戡,她便不会思虑过多,张口就催程戡快去追凶。如今细细回想起来,叶萝自己都弄不清楚,她这从莫名的信任感从何而来?

    太毒了。

    还好她及早意识到了。

    叶萝随即也意识到,李婆或许早就透过现象看本质了,所以才嘱咐她离程戡远点。

    张立行快耐不住他暴躁的脾气了,他在开封府当了五年的判官,还从没见过哪个贼人敢这样挑衅他们。

    他气得连声怒骂凶手数句,然后完全赞同程戡的提议,“敢跟开封府叫板,必叫他后悔!”

    其余众人纷纷附和,跟着怒斥。

    张立行开始连番催问妇人,问她凶手样貌如何,车有什么特点,凶手在对她施暴的过程中有没有透露出别的什么重要信息等等。

    妇人被张立行抛出的一连串问题逼问得脸色发白,支支吾吾话说不齐全,人又开始瑟瑟发抖起来,哭得厉害。

    张立行皱眉不耐烦:“不过是问你话,好助我们早日抓到凶手,怎么有哭上了,我们又不会欺负你!”

    “她刚从凶手的手里逃出来,受了很大的惊吓,情绪还没平复过来,不能逼问得太紧。”妇人的身子摇摇欲坠,叶萝忙再度抚慰她。

    张立行立刻不爽了,质问叶萝:“你在教我做事?”

    目光里透露着明显的不屑,根本没瞧得起叶萝。

    在张立行眼里,叶萝跟她娘一个样儿,干着最脏最惹晦气的活计,身上永远染着尸臭味儿,是开封府里最卑微下贱的存在。

    程通判脾气好,有容人之量,给她两分好颜色,她便真把自己当回事儿,还想上房揭瓦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居然敢在这跟他叫板?不知天高地厚!

    叶萝立刻要反驳张立行——

    “其实张判官这么急问她,是想快点抓到凶手,为她报仇。多耽搁一刻,凶手逃脱的机会就越大。”裴鹿赶紧开口从中调和,先一步和叶萝解释道。

    裴鹿太了解他这位上级的脾气了,所以话就偏着张判官那边说,给张判官顺气,也给叶萝台阶下。

    但叶萝可不想要这种台阶。

    古代女子的清白何其重要,张判官连番催问,不给妇人喘息的机会就罢了,竟当着在场众男人的面儿,直接给妇人扣帽子说:“在凶手对你施暴的过程中……”

    这话几乎等同于当众宣告:妇人的清白已然被凶手给玷污了。但实际上,凶手根本就没碰她。

    叶萝冷脸反驳张立行:“我不是在教张判官做事——”

    “不是就好,误会解除了。”

    程戡突然插话,掐断了叶萝后续未说完的话。

    “你姓什么?哪里人?”程戡没留说话空隙,随即询问起妇人的情况,同时将一杯润喉茶亲手递给了妇人。

    妇人惶恐地接过茶,唇微微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开口,程戡又先发话了。

    “不急着答,先把茶喝了,听你嗓子哑得严重,当时很害怕吧,为了反抗喊破了喉咙?”

    妇人点点头。

    在场的其他人都同情起妇人来,她刚经历危险,虎口逃生,张判官刚才的问题确实是有些咄咄逼人了。

    在得知妇人姓马,是酸枣县人后,程戡便叹他有位表兄也是酸枣县人,最喜欢吃张老汉风糖饼。

    马氏当然知道张老汉风糖饼,他家的饼在酸枣县远近闻名。她也爱吃,从小吃到大,圆圆的巴掌大一块饼,层层酥脆香甜,吃的时候感觉满足,吃完忍不住回味,长时间不吃还会分外想念。

    想到风糖饼,不禁思及自己的家人,马氏心里便渐渐暖了起来,情绪也镇定了许多。马氏便主动和程戡讲述经过,她今天下午想从东京城雇车回家,刚好遇到凶手询问,听他价格便宜一半,她便毫不犹豫地上车了。

    “可看清楚了凶手的样貌?”程戡轻声询问。

    马氏摇了摇头,“那些车夫大多都戴着帷帽挡风尘,我上车的时候没特意去看他的样子。出城之后,他跟我说车里有茶可以解渴,我喝了之后就晕了,再醒来就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后来天渐渐黑了,车里光线不好,我当时哭得太厉害,没瞧太清他的样子。

    但我没被他怎么样,他没碰我,他半路改了主意,放我出来传话。我只记得他长了一双很凶狠的眼睛,冒光,跟狼眼一模一样。”

    冒光的狼眼?叶萝觉得这种形容就很具有个人色彩了。

    受害者常因受到过度的惊吓而夸大凶手的凶相,最终造成其描绘的样子与凶徒真实的模样有不同程度的差别。叶萝以前给犯罪学教授当过兼职助理,对这方面多少有点了解。

    张立行在闻言之后,却深信不疑,立刻命人通知下去,重点搜寻中等身高、赶着毡车、长有一双狼眼的男人。

    叶萝不禁撇了下嘴。

    “有话说?”程戡注意到叶萝欲言又止的模样。

    “不敢说,得罪不起张判官。”

    叶萝一句话堪比凶手放狠话,四周第三次安静了。

    “你——”

    张立行被叶萝的话打得措手不及,他气恼瞪叶萝,竟一时语塞。

    “当下每一个线索都很重要,但说无妨。张判官也急着破案了,不会跟你计较。”

    程戡如此一说,让本来已经准备发火的张立行,只得把话咽回去。

    “那我就妄言几句,我觉得张判官这样寻凶是寻不到的,”叶萝见张立行要张口反驳,立刻抢话道,“我猜张判官肯定会不服,瞧不起我这个无名小卒说的话。不妨比一比如何,看谁先找到凶手?如果我先找到,请张判官当众跟我道歉。”

    叶萝小聪明耍得很溜,她借此就可以名正言顺缉凶了。

    “不自量力!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敢挑衅我?”张立行讥讽罢了,便说自己的条件,“我若赢了你,你和你娘都给我磕头赔罪,滚出开封府。”

    叶萝应允,跟张立行道:“那我很期待抓到凶手之后,我吃两碗米,张判官便吃两碗多盐的场面了。”

    是他自己说他吃的盐比她吃的米还多,那就快让她长长见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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