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良等人走后, 祝大、张仙姑、花姐忽啦啦都拉开了房门跑了出来,就在中间那间门房里围住了祝缨“又出什么事了?金兄弟怎么跟别人一伙来找你了?”“怎么这两天上门的人都这么瘆人呢?”“还是那个案子吗?”
祝缨关好大门,拿顶门杠把门给顶好, 就着张仙姑手里的油灯的光,看了看家人关切的脸,笑道“还是那个案子,昨天那边来找、今天这边来找,咱们两边的东西都不接。”
祝大有点庆幸地说“你也不早说, 周将军得罪的是金兄弟!嗐!”
张仙姑道“说了你能怎样?”
祝大道“那周家的东西就不该接, 还得跟金兄弟说明白了。”
“你可别跟人家表功了吧!那是你的功吗?”
眼见他们又要吵起来了,花姐道“同金校尉讲了, 他还不觉得, 他那些朋友怕要以为三郎在索赂了,还是不说的好。”
张仙姑道“对呀, 这人情跟乡里一样的, 卖好也得会卖呢。老三啊, 那个姓周的也不是东西,不能叫他吃个教训啊?”
祝缨道“他的案子上达天听, 不好动这个手脚的, 关他几天叫他吃点苦头罢了。”
一家人都很惋惜。
张仙姑道“只要跟咱们家没关系就成!睡觉睡觉!哎哟,老三,你还没吃晚饭吧?怎么回事啊?皇帝不差饿兵呢!你快回屋去,我这就把饭给你拿来,放蒸笼里呢。”
花姐就去帮忙,一会儿祝缨把身上的官服换了身布袍子, 那边饭也摆了下来, 三个人看着她吃。祝缨抱着碗一边吃一边听他们念叨, 什么花姐今天开始开方配药了,现在是郎中了。花姐道“都是很常见的时气病,春夏之交换季的时候嘛。背几副方子,差不离的脉,稍作一点增减,也算不得什么本事。”
张仙姑就说这样是很了不起的“你知道症候呀,不像我,就烧符灰的时候觉得可能是,就摘两片药草叶子搁里面混着煮。”花姐从来不知道张仙姑的符水里还有药,也觉得惊奇。张仙姑道“就听老人家说一说嘛,什么金银花去热解毒的,我觉得是热症,就顺手加一点儿。光靠符水,那是不成的。”
又因为连着两天家里来了两伙人,来头都不小,他们就又讨论起案情来。张仙姑说“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往那个地方去,还斗气,能是什么好东西?”祝大道“那也不一定,你瞧那个马将军,有那么多兄弟为他身后事操心,活着的时候一定是条讲义气的好汉。”花姐说“周将军看着一个纨绔,不像会亲手杀人的。”
祝大又问祝缨“老三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祝缨道“才两天,哪就看明白了?明天还得接着查呢。”
张仙姑嫌祝大打扰祝缨吃饭,然后两个人又口角起来。花姐此时才慢慢适应了祝家的氛围,见祝缨四平八稳地吃着饭,一点也不为父母之间的激烈冲突所动,有点心疼祝缨难为她还能吃得下去。
他们闲聊,祝缨很快吃完了饭,张仙姑收拾碗筷喊祝大一块儿烧水去,祝大又说“柴剩不多了,明天去市里叫人送一车来……”
花姐留下来问祝缨“这案子两边都不太好相与,我看他们,怎么有点儿冲你呢?”
祝缨道“他们冲郑大人、王大人的时候你没见着,人家直接搬出了陛下,厉害不厉害?”
花姐点头道“那咱们家这里已算是小阵仗啦,我懂啦,咱们还照旧过日子。不过,就怕他们冲不动那两位,却拿咱们来撒气。”
祝缨道“我已想好了。”
“要家里做什么吗?”
祝缨道“两头的礼哪个也别接,真扛了雷,我找郑大人要好处去。”
花姐犹豫了一下,道“我有一句话,你只当耳旁风吹过——郑大人待你恩重如山,可有些时候……”
“也别跟他把实底全交了出去,对不对?”
花姐笑笑“你有的本来就少,你好歹给自己留一些儿。你早些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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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第二天依旧是先去大理寺应卯。
路过宫门的时候,禁军也忍不住跟她打听消息。祝缨也都说“才第二天,没有什么眉目,真有大消息瞒也瞒不住,你们也就都知道了。”
禁军们都说“周将军不像是能下那样狠手的人。”
祝缨奇道“哪样的狠手?”
禁军们低声说“嗐!当时有人看到的么!有话传出来的。还有那个姓马的,据我们探听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呢!”
祝缨又从禁军那里听到了一些马校尉的坏话,也与花街上说的一样,这人是有些坏毛病。同时的,好父亲当然是个好父亲,做丈夫也不算太差,老婆死了也没再续弦,然而能让家里过得滋润,捞钱也是少不了的。他不喝兵血,但是旁的就不好说了。
祝缨心里自有盘算,只管听着。这件案子到现在,案子本身的结局也不是她能操控的,不管真凶是谁,也是快要露出来了。她在琢磨着,怎么从中动点旁的手脚。
与禁军告别,到了大理寺又被左司直拉到一边问“案子怎么样啦?”
祝缨道“你不是昨夜当值的么?怎么现在还没回家?”
左司直一腔的憋屈“就问你这个案子怎么样了嘛!那个狗屁周将军!昨天夜里搅得大家伙儿也没睡好!”
周游在大理寺里蹲大狱,除了不敢点唱小曲儿的过来,他是变着法儿的作了两天。嫌饭菜不好吃、嫌铺盖不香软,这都是小事儿,他还会嚎,又装病,装得还极像。亏得御医们医术颇佳,且有一老御医应付周游很有一手,半夜被叫过来一看就知道他装病了,起手就是与之前一样的法子整治他,说是普通的积郁,是周游的老毛病了,轻轻一剂药下去,周游药都没吃就好了。
只苦了左司直,他值夜,跟着鞍前马后,还要被宫中出来的人传话训斥“陛下问,大理寺的人是怎么干的?!怎么能虐待人?”
左司直恨不得把毕生所学之十八般酷刑都给周游上一遍,好展示给皇帝看看什么叫虐待。然而他不敢,还是忍气吞声,先守在皇城大门边上等郑熹进宫的时候小告一状,又守在大理寺等祝缨回来,跟这位同僚打听一下,再拜托一下“凶手真就不能是他吗?!!!”
祝缨道“我也想是他,这样大家都清净。”
“还真不是他?”左司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能多拖两天吗?”
“老左?”
“你听我说,就是查案,行,他是冤枉的。就不能是他得罪的人太多被人嫁祸了吗?哦哦,不不不,是他太单纯了,被人嫁祸的!看谁跟他有仇,查他干了什么不法事。这等纨绔,嘿嘿!”
说起这个左司直就有经验了,这种纨绔之家,想要维持他们的奢侈生活是需要大量的财富的。怎么,吃肉的有你,挨打的时候你想躲?你家里干的不法事,积累的财富你享用了,那也有你的一份儿!没听说这些逆案里,犯官的子女享了福还能不诛连的!
左司直跟祝缨直咬耳朵,祝缨听了,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她还要说“老左,你看看大理寺能出多少人跟咱们去查这个案子?翻是着力翻那马校尉的过往呀!你要是有周游的把柄,我给你报上去。就算不能昭告天下,至少让陛下知道,你看呢?”
左司直抄着袖子,愁道“那就不够让陛下生气了,陛下才不会为他一点点发财的事儿生气呢,他爹,死得惨啊!”想当年周游他爹那里拿命换了皇帝和一干朋友的平安,死撑到了郑侯来救驾的。听说,身上起下来的箭头有一大捧。
祝缨道“接着找,反正得找点儿什么出来。老左,你留个意啊,不行就找杨六打听。悄悄的啊。周游那样的人,消息漏出去,你先倒霉。”
左司直道“那还是算了吧。好晦气!你也留意着些,他出来了,怕要迁怒。我回家了。”
祝缨目送他离开,鲍评事又凑了上来,他已听说了周游的一些事情,也有点发愁“这个周将军有点不识好歹呀,哪怕是咱们证明了他的清白,只怕也要讨不着好了。人家又投的好胎,怎么办?”
祝缨道“先把眼前的差使应付过去呗。一会儿还得跟京兆府打擂台呢。”
她说的打擂台不是去京兆府,而是王云鹤和范绍基到大理寺来提审周游。大理寺提审周游,刑部的姚侍郎还要尖着耳朵来听,王云鹤一到,先把刑部的人赶走了,原话是“嫌犯何其多,刑部能为他们每个人撑腰,告诉嫌犯终能脱罪么?”
他已知周游八成不是犯人,仍是这样讲,打的与祝缨、左司直一样的主意你不是杀人犯,也不妨碍我把你查个底儿掉!
王云鹤的本意是肃清京城风气,只要不是用非法的手段,怎么肃清,他倒不是很计较。查案嘛,把嫌犯查个清楚,没毛病!
周游一见刑部的人走了,心里先没底了,他想骂郑熹,郑熹人家不过来,王云鹤来了。周游就说王云鹤白瞎了青天的美名,竟冤枉于他!王云鹤命人拿了张单子给他“我自清廉,所以没收府上的贿赂。至于府上说的什么‘纵使你做错了什么,你也不会有事’我先记下了。你还是官身,我先不打你。说吧,你当晚做了什么。”
周游靠山也不见了,对头也不在了,家里人行贿的把柄还在王云鹤手里,心里已经软了。可他实在无罪可招,因为人压根就不是他杀的,就算打死了他,他也招不出来。
王云鹤是个有经验的人,将周游翻来覆去审了一整个早上,一口水也没给周游喝,周游三餐丰盛,早饭才吃完想方便,王云鹤也只当没听见。周游看着无赖,并不是街面上的真无赖,他也不好意思当堂便溺,脸都憋青了。从小打大招猫逗狗的破事说了一箩筐。
到后来,连“我在五娘家真的没干什么,就送了玲玲一套头面!”都说了,再憋他半刻,他居然想起来这套头面是顺手从老婆妆匣里拿出来的。
王云鹤也不能让他尿裤子,看看差不多了,才让他回牢房去,自己背着手出来了。
郑熹、裴清带着祝缨和鲍评事都在隔壁等着,到了此时都有些佩服王云鹤,这位真不是迂腐之人呐!
郑、裴二会都说“佩服佩服。”
王云鹤却苦着脸说“惭愧惭愧,本不该如此。”
郑熹请王云鹤去他那里细聊,裴清就招待范绍基,两处聊得都挺愉快。一则王云鹤经验丰富,以他自己的观察,周游过堂的表现确实不像是本案的凶手,并且他看过了周游的佩刀“平日不用的东西,保养得倒好。可见周将军的武艺……”比较拉胯。
二则王云鹤还是比较相信祝缨的判断,周游没有进出过莺莺的院子,除非他会飞。
郑熹也心知肚明,他也接受了祝缨的说法,把周游放出去会乱拱。
郑、王二人又彼此心知肚明,刚才在朝上的时候,很有默契地先不提周游是不是真凶,但是要说周游此人平素“不拘小节”,到花街嫖宿的时候也带着佩刀,还拿禁军的身份去放话要弄死人,实在是想放了他都不太好意思放。如果他是冤枉的,也只好等拿到真凶再放他。再说了,一个禁军、一个南军,居然闹出这样的事来,也都该受到教训了。
现在二人又再次达成了共识,郑熹道“人就在我这里看着,案子就有劳京兆了。说来,是晚辈偷懒啦。”
王云鹤道“大理谦虚了。大理不是看一个周游,是顶着刑部与礼部乃至陛下。”
郑熹又说“大理寺前几年才经过风波,如今这些连同我都是新人,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京兆海涵。”
王云鹤道“哪里哪里,岂有不周?譬如锥处囊中。总有让人心服口服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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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鹤与郑熹这一番交流彼此都舒心,他与裴清等人一同去的京兆府,到了京兆府已到了午饭的时候了,王云鹤就招呼大理寺的人在京兆府里吃饭。
京兆府的伙食竟不比大理寺差,这让祝缨对王云鹤又多了一些认识。大理寺有钱,是因为郑熹会捞钱。王云鹤还是比较清廉不盘剥的,可见一是会经营,二是经办的人抽成也少了。京兆府的风气确实更好些。
王云鹤把大理寺的三个官儿一同邀到堂上吃饭,且对祝缨一如往日之亲切,夸她“往日劝你读书,你真读书时,又恐你把一身本事丢了。你这本事是没落下,这很好。”
祝缨道“京兆的嘱咐,晚辈不敢不遵。蒙您不弃,晚辈一定再接再厉。”
王云鹤点点头,还让给她再添菜,又跟裴清闲聊了几句。
吃完了饭,才重召了相关人等再说案情。
有他吃饭时的表现,京兆府都明确地知道了王云鹤的意思,不能再给人脸子看了。且祝缨这两天的表现也显出确实是有些本事的,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容易被宽容、接纳。再到下午的时候,大家对祝缨就好了许多。
王云鹤与范绍基不能明说不是周游,但是话锋已经转到了“缉拿真凶”上来了。
何京报“昨夜又连夜审了五娘家的妓女,今早又锁了几个嫖客,据他们所言脚上的表记,女尸确是燕燕,不是莺莺!”
就凭这个,何京就觉得祝缨虽然年纪小,还是有点本事的。王云鹤今天审完了周游,回来也表现出周游不是真凶的意思,则与祝缨之前说周游不是真凶也合上了,何京对祝缨已有所改观。
然而另有一个人却不服了起来。
“替换?不能够啊!”杨仵作跳了起来,“生前伤和死后伤我还能分辨不出来?!”
因为据五娘交代,燕燕在案发前就死了,并且是在京兆府勾销了的!今天早上,京兆府已查过了档案,确实是勾销了。因为官妓属于“官产”了,确实有一套比较严格的管理,当年祝缨查珍珠,就是这么查到的。其中之偷梁换柱不是没有,但是账面上的记录是必得有的。它关系到官府的收入!
然而在场的全是在刑名上颇有经验的人,资历最浅的祝缨、鲍评事也都经历过了大理寺的案件复核、龚案等诸多案件。他们都想到了一个可能,鲍评事道“换人的时候,她就不能还是活着的?”
杨仵作还沉浸在“被怀疑判断有误”的情绪里,是站在他旁边的张班头提醒“是说,燕燕报了死,但是其实没死。”
田仵作站他们俩旁边,也帮腔“小人也看过了,确实是生前伤。”
范绍基问道“但是尸身的表记是明白的,是吗?”
两个仵作都说“以前也曾遇过造假,那些手段我们也略知一二。昨天说可能弄错了人,又仔细看了,是真的表记。”
“记下,再审的时候再问明白!”王云鹤说。
何京等人气个半死“这群下流东西,嘴里没半句真话了!”
王云鹤道“你常年办案的能不知道?何曾有一问就招全了的?莫要焦躁。”
何京脸上一红,又坐了回去,心里记下了一笔。
王云鹤又说“周某嫌疑不能全然排除,不是亲自动手,也可能是指使他人。当然,也不能就认定是他,也许是马某另有仇家。现要将这两家都查一查,看看他们有无可能结旁的仇家。”
京兆府办事的人都松了口气,这个他们懂啊!就算是为了查凶案,顺藤摸瓜,咱们查到一点周某的“不法事”,那叫意外收获!他们也不担心大理寺那边,因为张班头、杨仵作越想越气,就这两天功夫两人结伴将介绍他们与祝缨认识的牢头给堵了!
牢头算是知道原委的,嘴也不会为祝缨把门,就说了周游、时公子坑害过祝缨的事。杨仵作当时气就消了一些,说“只为这个,跟咱们说一声就得,何必要亲自弄到大理寺去报复?”
他们今天对祝缨的态度也好了一点。
王云鹤分派完任务,衙门内把五娘家的人再过一次堂,衙门外京兆府查周游、大理寺查马某,要把五娘家在花街上有无对头的事也给查清,再有,还要查找莺莺的下落。
清查也没有什么捷径,就是撒网,与祝缨当年查王府失窃案一样,只能靠笨功夫。祝缨那搜查痕迹的本事,在前三项上完全没用,在后一项上也只能满街乱蹿碰运气,看能不能碰上。
衙役、吏们各领一事,带人撒网去了,官们且要审一审案。
王云鹤京兆事多,要去处理,范绍基、裴清也不再亲自动手,他俩在一处一边喝茶一边聊案情,事情就交给何京、祝缨、鲍评事他们了。
鲍评事就要审“小番”,小番是个绰号,说是五娘的儿子,却不与五娘的丈夫一个姓,因为他俩不是亲父子,小番姓钱,五娘的丈夫却姓赵。何京还是审五娘,祝缨就审五娘的丈夫。
然后是妓女、仆人、打手之类。五娘家那几个男仆,除了小厮,倒有几个打手。
鲍评事在小番那里问到有用的情况有限,小番说“小人在各处伺候,哪里要人就去哪里,什么杂活都做的。咱们家就是伺候人的,哪有什么‘少东家’的说法?连家父家母都要为官人们端茶递水哩。不止这两间院子,这家里,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
何京这里倒有点进展,据五娘说,燕燕确实不是她亲眼看着断气的,她也没那个功夫,眼见燕燕是活不成了,再延医问药就不划算了,就让人把燕燕拖出去处理了。何京问她怎么处理的,五娘道“让小番带两个人,一张席卷了,趁夜往外一送,自有人接了去。”
“接的人是谁?怎么就肯接了尸首走?”
“有的人收女尸配婚的,还有些钱拿。这样年轻的还贵些呢。”五娘说。
“燕燕的尸首是谁买了?”
五娘又说不知道,反正这事儿吧,她两头吃,一头是卖尸首的钱,小番跟人接头,拿了钱回来交给她。她这头报了燕燕病故,又花了若干银钱烧埋。不是何京手太辣,除了打就是打,她还不肯招。
饶是何京审多了案子,也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就这般无情么?”
五娘道“妾倒想有情,可连妾自己都是个物件儿,哪有情给人呢?”
祝缨那儿审五娘的丈夫,也是先打二十板子。这男人年纪不小了,一看眼睛就非善类,以前是做打手的,现在上了年纪了打不动了,在街面上依旧有几分面子,与五娘凑成一对儿。
他倒也懂规矩,挨完了打,就说“官人要问什么,小人都明白,只是小人真的不知道。她们婊子们的事儿,无非就是那些个。有想从良嫁人的,有想日后自己当娘的,有想蒙赦开脱的,也有想死的。小人只想过完这辈子,并不想生事。现摊上了官司,事已坏了一半,也没为别人瞒的道理。要问小人,要不是外人干的,这家里,就只有小番。”
祝缨就问他为什么怀疑小番。这男人一笑“嘿!那小子那眼神儿,藏不住!他瞧上莺莺了。”
再问证据,他也没个证据。因为夜里是最忙的,且老马有那么点爱好,什么挣扎尖叫之类的声音都是“寻常”,把人赶走了、插上门,自己随意摆布妓女,也是“寻常”。燕燕送出去的时候是有一口气还是已经断气无人在意,也是“寻常”。如果一时无法脱手,活埋了,也是“寻常”。
再问妓女们,也有说小番好像看上了莺莺的,也有说不知道的。她们在娼家,闲着时就会拿男仆也打个趣,那种话哪能当真呢?
仵作们也又验了一回,这个女尸确实是“新鲜”的,因为有了燕燕这个人的存在,两个仵作又悄悄地、在别人睁一眼闭一眼的情况下,仔细验了一回女尸,道这女尸生前确实有重病。可能就是燕燕。
这些审完,天也黑了,一天又过去了。
裴清道“不如连夜再审一审这个小番。”
何京想偷跑,让大理寺的人现在回去,他们京兆府好夜审。便说“他与莺莺似乎有染,不如等找到了莺莺,一鼓作气!”
祝缨道“如果他知道莺莺在哪里呢?不如先审他,不过一问。今天问不出来,明天再问。”
两下争了几句,王云鹤已处理完了今天的公务,过来一问,就说“有争执的功夫,早审完了。”
一锤定音审小番。
这小番长得还算周正,时而多话,时而沉默。打了二十板子他也挨了,一口咬定“燕燕是我卖的,拿了钱来给娘。他们谁要买的我也不在意,只问给钱最多的!他们拿走了做什么,也不干我的事。省了咱家的棺木钱,燕燕也有个归宿,都挺好的。”
祝缨问道“燕燕和莺莺为什么这么像?”
小番说“就是照着一个模子找的,那能不像吗?”
鲍评事道“还有这事?”
“您卖货,这一样快要缺了,不得备个差不离的?”
五娘家比较大,虽然也讲究个“环肥燕瘦”各有特色,但是比较受欢迎的类型还是要常有的。燕燕还没病重的时候就因身体越来越差,不大能逢迎得来了,五娘就要提前物色替代的。不止是快要死了的,五娘家高档一些,燕燕即使健康,快过花期的时候五娘也得提前准备同类型接班的。
祝缨也算开了眼界了,她知道,人有时候跟货也差不多,但人与货像得这么彻底的,还是头一回见着。
几人交换了个眼色,祝缨问道“你从莺莺院子从扶走的那个,是谁?”
“小的干的活太多了,记不得了。”
祝缨没说话,她是觉得这个小番是有问题的。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经怀疑莺莺就是小番带走的,燕燕也是小番弄来的。老马那个衰人,死了也不冤。她并不直接挑明这件事,也不明着回护任何人——京兆府也不是吃素的。
京兆府借口天色已晚,又把大理寺的人客客气气地送走。祝缨对裴清道“他们今晚又要忙啦!我猜一定是审五娘!”
裴清道“我要是他们,一定要问五娘,是不是快要死了的人就算是死人,要处理掉了。”
鲍评事道“恐怕是的。货么……”
祝缨道“我问过姓赵的了,你猜对了。”
三人感慨一回,各自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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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五天,外面奔波的衙役、吏们的收获并不多,老马的“不法事”居然不多,周游那边事情多,但是都是些老百姓很无奈、气也只能白气、苦是真的苦、官场上看又不算很严重的“鸡毛蒜皮”。五娘的对头都是生意上的,没发现有胆子有本事杀老马的人。
至于莺莺的下落,没有任何进展。身为一个官妓,莺莺能够自由活动的机会很有限,她喜欢去的地方也没有,她的熟人家也没有。又因她的几个熟客是有家室的,衙役上门,弄得人家家里又是一番夫妻争吵。
京兆府果然是偷跑了,何京等人连夜再审,五娘不能再打了,不过已经被何京打怕了,夹棍上拿上来她就招了“是有还剩一口气就弄出去的。也有骗出去,说放她走的。燕燕,兴许是后来又活了吧?小番确实把钱给了妾!账上都有!”
账上是有钱的,京兆府又连夜再审小番。小番还是咬定了已经卖掉了。
王云鹤又说不能打死这些“嫌犯”“证人”,眼下就只好先把莺莺找到,所可虑者,莺莺是不是还在京城内。
何京道“案发时是深夜,城门关着,她一个女子,又受马某磋磨行动不便,应该出不了城。纵出了,没有路引、没有户籍,也是难行。”
祝缨道“看踪迹,腿上也有些伤,行动是不大便利的。到现在,怕还没养好。我再亲自去找上一找。”
王云鹤道“多带上几个人,网撒得大一些,也能快些找到。”
“不用,人多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她就换了便服,慢悠悠地去花街后巷那里逛去。先从后门去了九娘家,问九娘买卖尸体的情况。九娘苦得要死“您都知道了,还问妾做甚呢?哎哎,不过妾可没干过那样的事,妾就是心不够狠生意才没有五娘家那样的盛况。”
她又小心翼翼地问“莺莺要是找着了,会怎样啊?”
祝缨道“她要不是凶手……”
“恐怕不能吧,咱们不动恩客……”
“嗯?”
“哎哟,就算想,也不敢呐!又不是她们私家。”九娘嘀咕了一声。
祝缨又问“你们这里,都请哪个郎中看病?”
九娘猜到了什么,迟疑了“呃……”
祝缨也不说话,就看着她,她终于吐了个地方,说“有个地方各种伤、病,都对症。不过价钱有点高,不是有钱的请不起,没钱的就胡乱请了,路上请个谁都有可能。五娘家么……后街上有个药铺,也兼卖药,吴记就是了。”
祝缨道“有话一次说完。”
“它家兼为一些小娘子治不好说的病,比如打个胎什么的。”
祝缨点点头,说“别说我来过。”
“哎哟,不敢,妾从小胆子就小,违法的事不敢干。”
祝缨道“这么看,你倒是个宽和的人了?”
“不敢说不敢说,在这儿打滚,从当别人的女儿到自己也有了女儿,谁敢说自己是好人?”
“差不多就行。”
“哎。”
“你家如果发生什么奇怪的争执,可以来找我。”
“哎!”九娘这一声就十分的真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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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照着九娘的地址找到了吴记,吴记生意还不错,三、四个伙计在拣药、称药、配药,一个掌柜的在看账,一个老郎中摇头晃脑唱小曲儿。
见她过来,有伙计迎上来道“这位小官人,来错地方了吧?小店擅长妇科,另有配些伤药一类。”
祝缨拇指指了指外面,道“花街上常来照顾你们的生意?”
“呃,是。”
“伤药……有马某的功劳吗?才刚死的那个马校尉。”
因这两天也有衙役来问话,吴记已然知道了在查案。
她以询问马某的风评为由,吴记的人戒心就低了一些,讲了马某的一些事情。祝缨又问了常需要什么样的伤药,是烫伤、棒伤还是鞭伤之类,是钝器伤还是锐器伤。与这吴记聊了半天,套了些话,伤药对应的症候,燕燕身上也有,可见尸体仿得十分到位。
又问常受马某之害的人都有哪些,吴记道“倒有不少,不过有好几个都走啦,莺莺不就是么。”
“他以前也弄过莺莺?”
“可不是。”
“可这马某也算是照顾你家生意了吧?”
掌柜的笑了“哎哟,这条街上,谁不照顾小店的生意呢?说不得,说不得。”
“他还不是大宗?”
吴记就不说话了,祝缨也不逼问,话又绕回了马某身上,又问他“多久照顾一回生意”,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与谁又发生了争执之类。
掌柜的就都说了“上一回还是五娘家小番来买的药,一到就说,老样子,我就知道是他了。”
祝缨问完了自己想问的,又向讨了一些伤药,付了钱,提着药又转向另一条街。她在京城踩过点,这花街略踩走过一回就不来了,因为打小张仙姑就不乐意她到这些地方,后来有了珍珠的事儿,她就更不乐意跟花街有太多牵扯了。不过她还记得,有些私娼也在附近,那条街上背面是一条河,常有花船经过。依附花街而生的除这样的药铺,还有一些旁的行当。
譬如一些年老色衰的、被赶出来的,又或者无处可去的,就在沿河边上的一些小院子里租住。有些有一点积蓄,就住在那里,为娼家洗衣、缝补,也有做些零工的。还有些有技艺的老妓,也租个略宽敞的屋子,在那里教授技艺,赚得倒还多些。
她从这条街上走过,摸到了个街面上的小龙头,叫住他“好悠闲!”
那人一看“哎哟,小祝大人!穆老还念叨您呢!”
祝缨曾经的狱友老穆在外避了两年风头回来了,一朝回来却发现狱友成了官,当时祝缨正一边读书一边满街乱蹿,跟京兆府的关系正好,遇着了他就帮了他一个小忙,让他重在京城安顿了下来。老穆也不敢斗狠了,但又没别的营生手艺,就依旧干些收保护费的打手生意。不过因为大龙头都被清了,倒显出他也算个人物了。
祝缨就问小龙头“现在忙,闲了再找他。有事问你——近来这里有什么新人搬过来了么?女人。”
小龙头道“您要找女娘,该去九娘家呀,那里人衬您,别的都不配。”
祝缨哭笑不得,骂道“干正事呢,谁跟你胡扯?”
小龙头道“哎哟,有的。”将祝缨带到了一处小院前“就这家吧。有个瘸子在这儿买了连着的两处院子,自住一处,另一处租了。瘸子住这儿,教弹琵琶。”说着一拍门,让里面的出来。
里面一个长得黑乎乎的小丫头开了门,回头说“娘子,有客。”又对小龙头说,钱她们按月交的。
祝缨心中一动,看着一个一身白衣白裙的女子,微跛着走了出来,对她一拜“小祝大人。”
珍珠!
祝缨心中感慨,没想到珍珠还在这里,虽是情理之中,却也有些扼腕。她说“这位娘子,怎么称呼?”
珍珠怔了一下,道“妾,如今姓江。”
“江娘子。”
小龙头道“有话问你呢,新来你这儿住的那个,是个什么人?”
珍珠摇头道“不知。我只认房钱。”
祝缨看着那个小丫头问道“是小番送过来的?”小丫头躲到珍珠身后去了。
小龙头道“害!干脆别问了!我带您去找!”
说着,拽开了步子往隔壁去了!祝缨也要跟去,珍珠犹豫了一下,叫了一声“小祝大人。”
祝缨道“看来是了。我也没想到一找就找到了你,这事儿牵连不到你。”
“又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珍珠喃喃地道。
祝缨道“我也不想让她与这事儿有牵扯。是莺莺么?”
珍珠不说话。
祝缨道“小江,我得知道真相才好想明白要怎么做。”
珍珠听到“小江”两个字有点吃惊,仍然摇了摇头“我只是在这里讨生活罢了。小祝大人要审我,我也只知道这些。别人给我钱,我把房子给她住。”
祝缨道“好了,我不问你。你这里……”她看了一下,珍珠,哦,小江买了房,还两个院子,“看来九娘没扣你的私房。”
小江笑了一下“您放了话,她不敢。”
祝缨道“走了。”转身给她把门带上了,对小龙头说“别叫人打扰了她。”
小龙头正等着呢,挤眉弄眼地问“您好这一口。”
“放屁!她是良家妇女,少来调戏。”
“哎。”
两人到了租给房客的小院,发现这里拥挤得紧,也很杂乱,无论是正房还是厢房都被间成单间,每间都开了门当中一个天井,南墙的门房是一排灶台。院子里晒着各种衣物,都是乱七八糟的。
小龙头直接推开了一间门,只见里面泥土地上摆着两张床,空着一张,另一张上躺着一个女子。祝缨走近了看她身形,与仵作房的女尸十分相似,低头一看地面,叹了口气“莺莺。”
床上的女子呻吟了一声,半张着眼“小番?水……”
在她的背后,小江的声音响起来,说“她伤得挺重,昨儿还发烧了。”
祝缨道“你不该跟过来的,房客见着了不好。”
小江道“也……没什么。一手交钱一手交房,骂两句难听的,也是我听惯了的。”她皱了皱眉,低头跺去了洁白的鞋子上沾的一点点灰土。小黑丫头说“哎哟,脏了,我回去拿新鞋!”
祝缨探了探莺莺的鼻息,对小龙头道“去,雇辆车,把她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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