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鲜有临路店,倒是蜡烛纸钱走一截总会遇上,要不就是抬着棺材的行人与他们擦身而过。
每到有人烟的地方前一段路,草鞋道人就像能提前预知,早早地领着徒儿在路边等候,亮出幡旆,见人就行布施。
这布施也挺麻烦,从来是别人布施道士和尚,饥荒乱世,道士要想反过来布施他人,实在让受惠之人心生诡异,不敢接纳,但道人貌似急着赶路,也不能立个功善台放满金银珠宝等人来拿,真要这么做,那恐怕一天到晚师徒一行人就得被匪徒骚扰个没完。
于是草鞋道人就会先行一步,以神卜名义勾来“有缘人”,小徒儿再从旁杀出,把钱财丢人家怀里就跑,余下的人自当恭喜人家一句喜从天降,善有善报云云,争分夺秒收拾工具在别人错愕中逃之夭夭。
套路熟了后,几个徒弟都知道师父每日必须散完一定数量钱财,才能不慌不忙让大家稍作休息,吃饭整理。
初时他们也挺手足无措,拿着钱先喂饱自己不好吗?可一路上人烟渺茫,见到的人都是行色匆匆,比他们还面黄肌瘦,哪有让他们买“好吃好喝”的去处?于是一行人渐渐就对金银珠宝感到麻木,只觉抱着费劲,反倒急于脱手。
特别是小乞儿,这憨货横冲到过路人前面,人家还以为是要饭,可是这年头要饭的哪这么凶猛,挥手就要驱赶她,她就上前往人家怀里塞金银,还把人家吓得“哇啦”一抖,怀里抖入钱财,再反应过来,师徒一行六人早择荒道溜走,那样子说是散钱财,不如说是丢麻烦还差不多。
夜里大家歇下,再到露气深重之时,远远就会出现“沙沙”声,似动物用肚腹摩擦地面,令人汗毛竖起,连梦里都会闻见一股难掩的腥气,缓缓周旋在四处卧倒的身体之间。
要有人睁眼,就会看到一颗巨大的会动的圆球,下面支棱着一截管子,反刍似的不停鼓动,只听“哇啦”一声,那颗圆球掉出一口箱子,落在道人面前,道人缓慢坐起,打开箱子掏出一些叮当响的物品,拍了拍“圆球”,球便摇摇晃晃挪走,露出身后长长的身体,好似喜欢接触人,身体从每个徒儿身上擦过,留下难闻的气味。
见此情景,谁还敢动草鞋道人的财库?没吓到连夜逃跑都算胆大了!
早上起身的时候,几个小孩不约而同看到身后蜿蜿蜒蜒的银色液体,像一支银色的毛笔刷上去,把师徒六人睡觉的位置画得清清楚楚,每人身上也蹭了些银涎,摸上去黏黏糊糊,陶玉边擦抱怨道:“这到底是什么怪物,老是睡觉时候出来。”
他们的师父闻言,破天荒理睬了他们:“休得胡言,这不是怪物,这是神灵,不然你们也不会夜夜无事,高枕无忧,对神灵要心存敬畏,对生灵要有护卫之心。”
可见草鞋道人对乡间野兽路边生灵都格外上心,却对自己的徒弟如此苛待,可真真是个怪人!
烈阳下,几道矮小身影走得有气无力,他们的师父单手背后,走在山路间轻巧得像一头乱跳的老驴。
他正无声地观察着自己几个徒弟。
少年犯年长一些,步伐紧随其后,众人隔一段距离,要喝水,就得从头到尾挨个挨个的来,小乞儿就来来回回穿梭其间递水。
因为他们只有一个水壶。
除了小乞丐,三个小孩都是正常人家的子女,有天真的心性,也有娇气的毛病,其中吕虹最文静,陶玉最幼娇,而长山这个男孩,比女孩儿们更秀气,是以彰显得小乞丐早熟懂事,草鞋道人烧水她递柴,补草鞋她递秸秆,还主动替他人背行李。
她的同伴似乎并不领情。
他们常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音量不大不小,也不避讳被听见。
“我们的包袱自己背,她为啥要来背?”
“讨好师父呗,我们几个都是师父亲自来收取的徒弟,就她是主动找到师父,自己倒贴的。”
“我不喜欢她身上味道,要我包袱沾上了,我也没有换洗的包袱。”
“哎哟,长山,你一个男的怎么这么喜欢洗衣服?每天早上别人都在睡觉,你就在那洗洗洗
的。”
“我也不想这样,只是师父那灵兽,老是半夜来蹭我身上,那东西粘得我发慌。”
“你多大了,还真信师父骗小孩那套?说什么灵兽,你见过吗?吕虹见过吗?”
一群小儿在家何时吃过现在的苦?白天行路耗费力气,晚上个个睡得雷打不动。
吕虹摇摇头,回答没见过。
长山不服气,挺着那小身板丁大点的胸膛说:“我见过,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陶玉和吕虹面面相觑,“那是什么?”
长山卖弄了关子,拖长声音:“那是——真——龙。”
几个小孩阅历浅,得来的信息都是从大人那儿听说,所以见到猛兽痕迹,也只是好奇,而没有害怕,长山因为家中开学堂,与之相比,长出来的也就书中所见所闻。
小乞儿走在他们前面,一身破烂乞丐装,闻言脚步停滞,回头看了一眼长山,似乎一路都在偷听他们说话。长山只觉这人面貌呆滞,平日说话语不连贯,眼睛倒是转得快,那眼神却给人一种不洁感,但他出生书香门第,从小被教导谦和友良,不与人为敌,便回了乞儿一个和善的笑容,赶紧转回头。
长山虽然是男孩,比女生都爱洁净,平日里不争不抢,唯独为大家打水的活会抢着去做,目的就是去洗手洗脚。
午后太阳炽烈,众人躲在树荫下,侧边有条小溪窜流。
他穿着夏日两件式短衫,蹲在河边洗头巾,一片阴影笼罩到他头上,没来得及回头,他人就倒栽进河边的淤泥底。
吕虹和陶玉正在树荫下休息,帷帽少年坐在另一棵树下,和她们保持着距离。
“太难了。”
两个小姑娘掰开手中各自领到的馍馍,唉声叹气,吕虹吃了一口,“呸”地吐出来,面色通红,却不言语。
陶玉便问:“又有沙?”话刚落音,她捧着自己的腮帮,停下咀嚼,缓慢吐出一口食物渣,定睛一看,果然是小石子,陶玉起身四寻,就见树荫下一侧,帷帽少年揭开面纱遮挡物,眼皮都没抬,但不停蠕动的腮帮宣告着他吃的干粮是没沙没石头的,又见另一侧,小乞儿正两手握干粮,左一口右一口,大快朵颐,也不像有砂石迹象。
陶玉立即想起刚才是乞丐分发的干粮,当即让手中馍落地上,又扑过去打掉小乞儿手上的干粮,高声喊道:“竟敢整我,你个不要脸的!”
两人顿时扭做一团,陶玉长得娇小,却丝毫不畏,挂在乞儿身上又是抓头发又是扯她肉,可乞儿头发乱糟糟的,跟了草鞋道人后剃了个癞疤头,扯不到几根毛,再加上一身肉紧,陶玉一时也没占到多少便宜,反倒被乞儿以体型优势压倒地下,陶玉不甘,奋起反抗,在地上扭得尘土满天飞。
对面的帷帽少年先挪动了身躯,免遭池鱼殃及之灾,才抬起眼睛,却“噗”地一声呛出干粮渣。
乞儿压着陶玉,见那好人家女儿玉样的脸颊红扑扑的,宛如某种甜美果子,竟口齿生津,一口舔上去,陶玉惨叫,又羞又怒反扑扭打。
还是吕虹喊着“不要打了”上前欲分开撕扯的二人,却不知从何处下手,只能绕着二人打转,转来转去多转了几圈,眼睛在二人身上,没看见脚下的石头,趔趄几步绊倒了自己,抬头就对上帷帽少年。
少年不再是看好戏的表情,而是一脸呆凝,吕虹顺着他视线转头看过去,呆住,拉开嗓门,却发不出声音。
正在撕扯的二人察觉到异常,也停止了抓挠,慢慢转头,提供阴凉的大树有上百岁,两人合抱的树干顶着枝繁叶茂有几丈宽,巨大的金色匹练似的身体围绞着树干,绞得树干也害了怕,沙沙巨响,抖落的叶子比秋天掉叶还多。
百年大树被金色缠满,最下方一颗大脑袋脱离树干,探到人高,慢慢伸向扯着对方头发的两人,打斜边,一个小少年也河边打水回来,见到此景,双腿像陷入泥淖,再也动弹不了。
一时间没有一个人有动作,四下里寂静无声,除了巨蟒移动发出的沙沙声响。
“呀,喜欢吗?不用怕的,它可以尽管摸。”欢乐的声音伴随着驴跳从后方赶来,他们的师父擦着头上的汗水,可见是一路小跑而来,声音难掩欣喜:“这小王八蛋我找了它半天,它才肯出来见人,你们不是想看为师养的宝吗?赶紧摸,摸了我好让它回”突然打住,草鞋道人终于发现每个人的不对劲,沉下脸来:“你们这是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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