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倒影,十释山的人清楚看到雨落下后,渐渐汇聚成山洪,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向山下的全部过程。

    山洪所到之处,万物都被席卷,不给远处仙山上的人一丝挽救的机会。

    再远一点,超过了视界范畴,万一是人居住的村落,洪水不停下,后果将不堪设想。

    十释山九层塔前,已经安静好一会儿。

    没人想到,一心祈雨,会遭至这样的事端,好事活生生扭转成了灾难。

    长山连发数道指令,想收回和改变天上的“愿”字,但于事无补。

    就在那远处的风雨声,和近处众弟子的冷汗涔涔中,戊修不疾不徐道:“言语与文字创立最初,是为了与天地沟通。

    言灵术是最简单的法术,因为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人人都可以学会,但也是一门混乱的法术,因为遭到了滥用。”

    他手指着天,神形冲淡,况味悠远:“你们祈雨的时候,必定想不到这样的后果,而如今,你们心中一定又在怪罪他人,例如为师,你们仔细想想,是为师让你们祈雨的吗?”

    难道不是吗?

    无人敢回嘴,矮小道人此时站在雨幕之前,身形比任何人都高大,威压逼迫人不得不反思自己。

    “为师敢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你们敢吗?”

    对啊,自始至终,戊修师父说的都是“向上天祈福”,是弟子们自行将愿望携带进来,以为祈福等同于祈雨。

    “那,师父,我们应该为什么祈福?”有弟子大声问道,“我们上山修道,都是想学好立身技艺,回去之后让家人过得更好,我们上山前,家里干旱,我们上山来祈雨,为什么就错了?”

    戊修暂时没有回答,挥动幡旆,做了一套收雨的法诀手势。

    倒影之中,一片明亮,而四周天色昏昏沉沉,已进入夜晚,使得那一片倒影如同一块发亮的镜子般显眼。

    镜子里,远处的乌云驱散开来,戊修施完法诀,收了幡旆,才回答弟子的问题:

    “你把‘天’看得太蠢了,天乃变化总和,岂是尔等蝼蚁说风是风,说雨是雨,说旱是旱,说涝是涝!”

    长山见远处雨势渐歇,一颗悬吊吊的心才落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如课堂上回答师长的问题回应道:“是风调雨顺。”

    众人回头看他。

    他正色道:“我们应该问上天祈求的,是风调雨顺。”

    话刚落音,法阵外围传来哭闹声——

    “师父师父,您去看看吧!张胜男要——要——杀了瑛姑她们祭天!”

    仓窖门晃动的动静比前次大。

    一来就先动手,发现门从里面被锁住,就晃得更凶,将仓窖拆了也在所不惜,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

    胜男紧张地从地上爬起来,“是谁?”

    有人含含糊糊答:“我。”

    花卷三瓣马上激动地喊:“是师父是师父!”

    “你完蛋了张胜男,是师父来了,还不快解开我们!”

    胜男迟疑了一下,又问了一句:“是谁?”

    这次门外没有回答。

    胜男一屁股坐回去,神色淡定,好心地转头告诉角落里的三个人,“不是师父,你们仔细听,那不是师父的声音。”

    门外响起窃窃私语声,然后推举了个人出来,听声音好像是金气阵营的人。

    “张胜男,开门,师父在外面。”

    “才不是呢。”她才不上当。

    外面一顿,“是,怎么不是?师父说了,你现在开门,就不处罚你了。”

    “那为什么他不直接跟我说?”

    “你开不开?我没耐心了噢!”

    花卷三瓣一会儿看大门那边,一会儿看跟门外一唱一和的张胜男,也陷入困惑之中。

    外面见威逼没用,又开始利诱:“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人?”

    “你猜?”

    “我猜你娘好好,我猜,是让我们把地给你种回去是吧?明天我就给你种”

    “每粒种子都要种回去,每粒都要在原来的位置,一粒都不许少,不许乱。”

    外面传来拔高的女音:“张胜男,你至于吗?就为了点吃的,又不是多值钱的东西,这么为难你的同修,亏你还修道,不觉得有辱师门吗?”

    门内传来胜男的回应,平日话都说不清楚的人,此时大受刺激,声音变得又脆又快,生生透出一股愤愤不平:

    “你们才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师父说过,财是金银珠宝,也是粮食衣服,天灾的时候,打仗的时候,金银就不管用,粮食才管用,你们糟蹋我的粮食,就是劫我的财,现在起,我不想再跟你们说话了,走开!”

    然后任凭外面怎么喊,里面都不理睬。

    “嗬,她这会儿倒是伶牙俐齿了。”雪翎怒极反笑,“别跟她废话,把门撞开!”

    胜男一骨碌爬起,将角落里的三个人拖到门口,抵住门板,她笑眯眯地看着徒劳挣扎的人质说:“试试看吧,看撞不撞得开。”

    花卷三瓣凄楚大喊:“不要啊,我们在门板后!张胜男你好毒的心!”

    胜男笑得咯吱咯吱叫:“断根胳膊少根腿,正好拿去祭天。”

    “老天爷都比你心慈,才不会这么恶毒!”

    胜男眸光闪动,乐不可支,“才不呢,像你们这样没有诚意的,哪里请得动它。”

    她又蹲下来向三个反应不过来的傻子解释:“你们看,太阳出来了,你们太没用了,祭祖仪式就失败了,所以你们的人才有空跑出来救你们啊。”

    门再次被敲响,这次很有礼貌地轻敲了三声,不疾不徐。

    “谁?”三番五次被打扰,胜男的语气很不客气。

    “是我,师姐。”

    一听这声音,胜男睁大眼,欢快地扑向门边,又打住,在门边犹豫该不该开门。

    门外先一步猜到她的心思,温和地说:“师姐,夜深了,你还没吃东西吧?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不等胜男反应,门下伸进来一层层食盒,胜男一见里面的吃食,就被深深地吸引住,嘴里不停地发出赞叹声。

    “呀,这是什么啊。”“好好吃的样子。”“真的是给我吃的吗?”

    门外人并没回答,而是等了一会儿,等她吃上了,肚子打了个底了,才告诉她:“是陶玉吕虹给你拿的供品。”

    门内传出呜呜声,含混不清地说:“难怪——这么——好吃。”

    又抽抽搭搭哭起来。

    虽然做出惊世骇俗的绑架同门之事,但年纪在那儿摆着,饿了一天的胜男还是被小伙伴的行为感动了。

    等到她吃得差不多了,长山便以抱歉的语气说出他带来的坏消息——

    “师姐,师父来了。”

    胜男还没有反应,她身后的花卷三瓣有气无力地哀叹:“别来了,已经第三次了,她不会再信了。”

    然而下一刻,胜男放下食盒,动作流畅自然地解开门栓,如迎接宾客将门打开。

    戊修精光矍铄的眸子扫射下方弟子,特别多看了一眼刚抽空抓回来的那四个。

    蓬头垢面的三个正狠狠瞪着外侧的那个,外侧那个——张胜男低着头,谁也不看,还在玩手指,一副欠揍样。

    戊修清清嗓子,总结陈词:“这场法事,为师看到你们半年多以来的进程,在法术上,你们每个人都展现了所长,找到了自己的路,但在修为上,你们中绝大部分人还没入门槛。”

    变相在告诉下方弟子,这场法事并不成功。

    白忙了一整天,甚至是从前的修行也被否定,大部分弟子感到的是沮丧,倒没多少人注意到人群中涌动的暗流。

    几个平日里不出挑的弟子,今天格外的邋遢,好像还缺席了白天的法事,她们几次试图站起来,却又不敢真的打断法坛前威严的师父。

    “在每个气诀修行上,都能以修行者的状态,区分明确的等级。有些修行者,目光短浅,涸泽而渔,不用辨别就知道,是为下品。”

    那几个躁动不安的弟子听见戊修拉长的声音,狠狠剜了侧边那人一眼,喜形于色。

    “以土气诀修行为例,五行惟土居中,无土五行不生,土之上品,能容能化,兼收并蓄,信德立命,厚德载物。”

    “中品,好稼穑,‘春种为稼,秋收为穑’,但心胸狭窄,不向外观,猜忌多疑,常得不偿失。”

    “而下品——固执呆板,蠢笨蛮横,思想单纯,土性更是贫瘠,种什么都活不成,强行种下,也是颗粒无收。”

    当听到大师父以“土气诀修行者”举例,那几个就差欢呼起来的弟子,就感觉不对。

    都知道张胜男没有修出气诀,而师父提到的“土气诀修行者”,怎么像是在说她们?

    当听到“心胸狭窄,不向外观”,心中就愈发不祥预感,再也不敢与周围对视。

    到了“土性贫瘠,寸草不生”,她们就脸色变白,冷汗潺潺。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咯咯咯”的笑声。

    那人正是胜男,她毫不掩饰地看着旁边的陶玉,陶玉像突发风寒,脸色苍白,浑身哆嗦,听到胜男的嘲笑声,也不敢抬头,只敢低声骂道:“别笑了!”

    “笑屁啊!”

    全场也就一个人敢在这种时候笑,别人都知道这是挨批,只有她搞不清楚状况,引得戊修不得不停下,瞪了她一眼,却又移开。

    “宋高杰,泉眼是你的道场,你的地盘,作为年长者,你的人在外面胡作非为,毁坏别人的道场,你该如何交代?”

    不得不说戊修虽然并非易亲近的师长,但每个弟子的性情和行为似乎都在他掌控之中。

    宋高杰忽然被点名,整个人都处在迷惑之中,但人就先起身应道:“是,弟子一定会给师父一个满意的答复。”

    戊修鼻子里哼了一声。

    宋高杰立即转身,朝法阵右边一侧的张胜男等人拱手,嘴里连说对不住,承诺“一定会让师妹们满意”。

    戊修脸色稍霁。

    水木阵营搬离自己的阵地,长山可能是唯一心态轻松的人。

    他带着最简单的行李,来到火炉这边,发现只有陶玉在原地,不见其他二人。

    陶玉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她正为即将搬离营地而感到困扰,因为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收拾,她看上去像一只无头蝇虫,格外没用。

    但长山知道,这三个人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没用。

    当师父听闻张胜男擅自将三个同修关起来不参加祭祖时,并没有发怒,反而问:“她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

    所有人面对法坛上的供品一天,滴水未沾,滴米未进,谁不饿?都是饥肠辘辘,无数次吞口水,但师父只注意到一个人没吃东西,而且,这个人还缺席了。

    这无疑昭示着,某人获得了得天独厚的宠爱。

    所有人都觉得戊修的反应不可思议,陶玉吕虹却飞快地端走了一盘供品,塞到因为出风头被师父叫上的长山手中,并解释:“带着吃的去,她就不会混搅蛮缠了。”

    长山半信半疑,会有人为了一口吃的,就搅得一个山头上下都不得安宁?

    然后他便见识到:没错,就有这种人。

    特别执着,特别固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谁要认为她们没用,看轻她们,如丧家之犬挪窝的水木气诀同修们,就是最好的下场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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