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戊修那儿听了一番训诫,胜男回到营地,半路就听到火炉那边传出载歌载舞的声音。

    炉子的罩门被打开,被引出来的篝火烤着香气馥郁的食物,火焰映照周边,每个人脸上红彤彤的,陶玉少见的展露笑颜,刚迁来阳县,集市初见她时就是这样,典型的幸福人家小孩,双眼发亮,没有一丝愁苦。

    她从烤架上拿下食物,主动分给别人,时不时聆听旁边的长山弹奏圆琴。

    陶玉已经很久都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了。

    一向跟她们保持距离的长山,外袍脱掉放在旁边的石头上,脸薄的少年不再介意露出满是补丁的里衣,像其他弟子干活时一样,扎起袖子和裤管,弹奏的琴音也有了欢快的调子,间隙,旁边递来食物,他大大方方接过。

    有个女弟子指了指他肩上的洞眼,调笑似的说了句什么,那是别的阵营的人,平日见到胜男她们三个,都是绕道走,想也知道是因为谁才会出现在这儿。

    被指出衣服上的破洞,长山不在意地笑了笑,还拉下领口,仗着白脸白皮,做了个难以想象会是长山这个名字的躯壳能做出来的妩媚姿势,引得人哈哈大笑。

    笑声就在木讷的人出现时,戛然而止,人们变得安静,目光控制不住扫视胜男,又惶惶地避开。

    明明是主人回家,却像不速之客闯入。

    “我们是来帮你们搬东西的。”跟长山调笑那个女弟子眨巴眨巴眼睛,用小心翼翼的口吻说。

    不少东西已不在原地,吕虹也不在,看样子运去泉眼那边了。

    胜男似乎没听到别人说话,一声不吭去了斜坡那边的田地,在她身后,那些人不禁松了口气。

    后面忽然起了喧闹。

    众人回头,就见金气诀阵营的人推搡着一个人朝这边过来,雪翎也在其中,倒是平日跟她形影不离的水木阵营的人一个都没见到。

    看来给人水木阵营惹了大祸,美人也变成祸水,只能回到老本家金气诀阵营呆着。

    被他们推搡的人头发凌乱,像干了什么错事,一直低头不语,只是在别人的手碰到她时,很嫌恶地想躲,却惹来更多的骂声,此人正是久去未归的吕大小姐。

    火炉这边纷纷站起来,对方却先行质问:“问问你们啊,她说大师父给她一个人改了名字,叫吕木灵,有这回事吗?”

    长山一听,就明白眼前这一出怎么回事了

    这些人,之前以谁能和周石意海引二人亲近为荣,现今大师父出关,有意整肃门户,再加祭祖仪式上的收雨法诀施展,震惊四座,让大家见识到什么叫于无声处听惊雷,什么叫真正的法术,现今十释山无人敢不敬畏他,于是变成谁能和大师父亲近,谁就能成为人群中的宠儿。

    连一个虚名都要争夺第一。

    长山不自觉看向陶玉,她们几个女的一直在一起,师父有否给吕虹改名,她们自然比他更清楚。

    但陶玉和他一样,神色茫然,“改名?”

    看上去竟是不知情!

    雪翎这边也发现他们的异常,顿时眼睛发亮,马上就要动手把吕虹按在地上收拾一顿。

    这吕大小姐,也不是没见过她闯祸的样子,但从未似现在这样,形容狼狈,双眼通红,愤怒和羞辱刷红了脸,看上去不像是假的。

    在这战火一触即发之际,长山的声音响起——

    “我可以作证,我们一路上山,半程都由大师父引导,吕虹是师父在镇上收的第一个徒弟,师父特地为她调侯过八字。”

    调侯是救治有病八字的一种手法,十释山的弟子们都在戊修的术数课上听闻过。

    陈柯很感兴趣的样子反问长山:“调侯属于‘天时地利人和’中的最高规格‘天时’上的造诣,但没听闻过会包含改名,这可是师父的独门技艺?”

    “正是。”长山面不改色回答:“‘虹’变为‘木灵’,就是舍弃火而选择培育‘木’,如她八字不是缺木这种东西,师父何至于为她改这种名字?‘紫萱’‘芮熙’‘锦彤’难道不更好听?”

    众人一听,就觉得也是,木灵木灵,木头疙瘩哪有什么灵?这种名字取来一听就别有用处。

    一切就说得通了——又一枚被大师父爱护的宠儿诞生了。

    怪奇三人组里两个都受到高高在上的大师父的宠爱,令人好生羡慕,其他人立马改变态度,将地上的吕虹扶起来,连声说抱歉,雪翎眼眶都气红了,大喊陈柯的名字,不许他再靠近火炉这边一步。

    “干什么?”陈柯没好气地回答,“你不满意谁就找谁去,人就在那边,你去啊。”

    雪翎不自觉朝斜坡那边看了一眼,像那方有洪水猛兽,最终还是没有过去,转身气呼呼跑了。

    金家弟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没一个去追,反而来到火炉边,

    叫王德运的男弟子率先搬起最重的砧子,二话不说就往泉眼那边挪。

    陈柯围着火炉打转,问了一句:“这个要先拆了才能搬?”不等回答,就自行决定先将打铁工具搬了。

    陶玉一见,赶忙把重物全部推出来。

    吕家小姐花着脸坐在地上,无人问津,长山走过去扶她:“你没事吧?”

    不料吕虹压根没把他放眼里,看到心爱的打铁工具被碰,赶忙起身奔过去。

    长山看看伸出的手,又收回去。

    除了火炉,周边的物品都搬运到泉眼那边去了。

    斜坡后面还亮着火把,长山发现今夜有人格外安静。

    他其实仍然对这个人心有畏惧,但忍不住想去探望。

    第一眼就看到一个泥人在扒坡上的土,还没分清泥人的鼻子嘴眼,他就被她一手拿锤一手拿凿子捣鼓出的杰作给吸引了目光。

    一条新鲜石渠,从上至下悬在人面前,亮澄澄的东西在沟渠里闪烁,掉入黑沉沉的土地无声消失,那是水。

    “你是怎么办到的?”长山惊讶地问。

    顺着沟壑往上看去,能看见黑沉沉的山壁,可山石上方呢?是什么在出水?

    过了会儿,他反应过来:“不对啊,引水下来也没意义了,难道你搬去泉眼了,还要顾及这边?”

    泥人放下工具,直接上手,三爪五爪刨开石渣,那姿势活脱脱一只龙鲤再现。

    “泉眼那边,不够种,两块地,够大,可以种好多。”胜男的声音,慢吞吞的,好像忙于手头之事再顾及回答长山,费了她老大力。

    长山张了张嘴,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震惊之情而不突兀,“你花那么大力气拿到泉眼这块风水灵地,就为了多种一块田?你怎么这么喜欢种地莫不是——你修出了土气诀?”

    胜男不承认也不否认。

    “什么时候的事?”

    胜男回答:“师父说,我的本命是土气,可以走两条路,一条是修道,一条是行商,我暂时还没想出来走哪条路。”

    听到师父给她做八字运筹,饶是淡定如长山,也忍不住内心羡慕起来。

    长山擅长术数,尤其是推演术数,便深知八字看病看过去现在未来,阅历丰富的术士,都能做到,而不但看病还能治病,不但看未来还能扭转未来,这是万中无一的顶级术士才能做到。

    不过,张胜男应该没听出,师父给她的两条路,都指明了她未来的层次,因为一个人既然能做贩夫走卒引浆卖流之徒,那说明修道造诣也不会太高了。

    同时他也一直注意到她的闷闷不乐,“你在为什么不高兴吗?”

    胜男眼睛一亮,随后暗淡下来,嘟嘟囔囔地抱怨:“为什么要选?我不喜欢选,选这选那的,就不能一起要吗?最讨厌的是,他说灵兽是我的忌神,我不能养动物了。”

    长山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不满意师父给她指出的两条路,她想一边入凡俗,一边修道,或者说,两者兼备。

    这不是书里常见的问题,长山想了想,回答她:“看八字造诣,我目前没有师父厉害,不过师父让你不要碰灵兽,大概是你们老喂黄金蟒吃人吃的东西,让黄金蟒贪恋食物,不跟师父一起修行的缘故。”

    “原来他是怕我把那蛇喂太胖啊。”胜男眉开眼笑,烦恼一扫而光,转身将手伸到沟渠下面,嘴里念叨:“不浪费不浪费。”让沟渠流动不断的水清洗着两只黑爪子,两手啪嗒啪嗒地互击,像在和水玩耍。

    仓窖里面有条暗道,专门用来排放高地的水,只不过很少使用,进水口被堵住,疏通之后,整个十释山顶部的生活用水,预估会有一半排入这条通道,而不是渗入地下。

    她洗完手,眼睛滴溜溜转,目光落在长山身上,开始打他主意。

    “山山,我给你调调声音吧。”

    长山很确定,这鬼哭狼嚎的琴音飘荡在午夜的山谷,要不是水木阵营的人已迁走,他会被那群维持后山阵营势力的“正义之士”驱逐出后山。

    偏偏张胜男还告诉他,他之前那把圆琴,是她为他铸造的。

    长山很重视为他铸造第一把圆琴的人,要是没有第一把圆琴,他也不会得到灵感创造出现在这把“言灵琴”,甚至不会想到,琴可以作为法器。

    不过吕家小姐告诉他这是为他量身打造的行囊。

    要说是眼前这人为他创造出那把内在机关繁复的琴,他还是不相信的。

    曾经他与吕家小姐做过同窗,见识过吕家小姐的古怪,可吕家小姐与这张胜男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至少,他还能相信是吕虹创造出那把优美的琴,所以夜里才在众人面前,撒谎替吕虹掩盖师父并没有替她改名的事实。

    而眼前人,此时正拿着他的言灵琴当砍柴刀一样使用,弹琴的姿势都跟猴子耍杂技一样,都无法指望她能明白琴的正确使用方法,能相信她可以创造出一把琴吗?

    连她手指头下弹出正常的声音都不能指望。

    跳动无比的炸裂声催动他太阳穴的青筋鼓动,他已然感觉到头痛,愣神间看到她好奇地戳琴身上的空洞,紧接着拿起一根铁钎,就要把琴撬开。

    “不要!”长山一个激灵清醒,叫喊着,按住胜男的手,却是小心翼翼把琴从她怀抱里抽出来,勉强顾及着琴弦不割伤她。

    “还说之前你给我造的琴,你都想破坏它。”长山一边抱怨一边检查宝贝。

    胜男看上去呆呆的,眼神却透露出一股紧张。

    长山确定琴没有受损,才松了口气,抬头与她对视,接触到她眼神,内心又软了。

    他将琴放在对坐的二人中间,“说说谱这样的曲子存在的意义吧。”

    “你不觉得很好听吗?”胜男表情困惑,他的反应显然不在她理解之中。

    “并不”

    “早就想跟你说了,你这、这歌太慢了,听得人着急,我弹的弹的这种多好啊!跳得多快,听着全身都有劲,我干活要听这样的歌,锄头都要挖得快好多。”她噼里啪啦说一大堆,困难地组织着长语句。

    长山默了默,心想就不该把琴借给她,更不应该留下来耽误时间。

    “首先,我没有唱歌,这不是歌,这是曲。其次,这是言灵琴,通过气诀催动言灵术,过于暴烈的曲子,如果我的气再强一些,催动的言灵就是暴烈的言灵,会毁了四周的,最后,我个人更喜欢舒缓的曲调,这种快的,不适合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法,不能强求。”

    “可是不好听啊。”胜男还不罢休,“平平的,没意思,好听的歌都该有快的部分,先慢后快,最好听了,感觉就像在听话本,话本开头都慢,到后来越来越快,这种说书的最卖座了,从前我可喜欢听”

    长山将擦干净的琴包好,背在背上,双手朝胜男一拱,“多谢师姐赐教。”

    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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