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婆子打扫着地上的陶瓷碎片,心中又止不住心疼,心疼这些好端端的器皿就这样被摔了个粉碎。可她又知晓屋子里的那位现在的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她也不敢进屋子里劝上一劝。
要知道玉琴姑娘从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辛婆子这些年还能好端端地在她跟前伺候,归根结底就是靠着一股子透彻劲儿撑着。
所谓透彻,就是不能知道的事一概不知,不能问的事一概不问。整日装聋作哑,只做自己的分内之事,如此作为,倒是让那玉琴姑娘没空子找辛婆子的事儿。
要说辛婆子也不是生下就这般性格,只不过是做过衡阳县中一大户人家的奶娘才改了性子。
那大户人家好似是从京城来的,当然现在也只能称“京城”为“旧都”了。那府上的规矩大得很,也不知是不是从旧都带过来的,采买了佣人进府也不是直接就用的,而是都得先学个把月的规矩。
这个把月的规矩就将大部分人给刷了去,若不是要养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怕是她也挺不过这个把月的。
只是她在那大户人家伺候时也出过不少怪事,比如曾有一日一对夫妻来府上找主子老爷,当天主子爷还设宴款待,可从那以后就没再见那一对夫妻在这府上出现了,甚至都没人再看见他们从这府门出去。
当时一群下人嚼舌根子,可过了不久那些嚼舌根子的下人便死的死发卖的发卖,而她为了保命对这些个嚼舌根子的话来了个充耳不闻,嘴上也严实得很,这才勉强保住命来,最后趁着天灾直接从那府上偷跑出来躲到了黑虎岭。
从那之后,辛婆子便养成了这股子规矩性格。
不过她现在却又有些庆幸自己曾经的那段经历,如若不然她怕是被玉琴早赶下山去了。至少前面几个伺候她的都被赶下了山,而在这乱世被赶下山,失去了庇护,又在只剩自个儿独身一人的情况,下了山就等同于丢命。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里的人插个腰拧眉,说起话来那语气也堪称恶劣:“怎么还没收拾完?”
辛婆子忙不迭地蹲身收拢起扫在一处的陶瓷片,低头道:“老奴这就完事了。”
“哼,你个老虔婆,动作忒慢,跟个滚刀肉似的,瞧着就烦。”玉琴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损。
辛婆子饶是被骂久了,可毕竟骂她的人年岁都算得上她儿孙辈了,被玉琴这样损着辛婆子也有些抹不开面子来。
可她却不敢反驳什么,只是低声呐呐应着,手上收拾的动作也快了几分。
“真是个属驴的,抽一鞭子走一步。”玉琴摔下门帘子回了屋。
那门帘子上坠着的一个个瓷珠子登时撞在了一处,叮叮当当的脆响生像是珠子的痛呼。
辛婆子收拢好了陶瓷片拿着麻布袋子装好,扯着那袋子出了院子才敢低头看自个儿的手。那双粗糙黝黑的手掌上,已然划出几道子血痕。
她叹了口气,只掏出怀中的细布手绢擦了擦,继续拖着布袋子走了。
天色渐暗,樊氏设的家宴也到了时辰。
这家宴是设在黑虎岭上最大的宅子里的。起初建这座大宅子时,樊氏还特地找来了相师术士来勘测过风水吉凶,听说这地界是整个黑虎岭最吉利的地方这才在此处建了个宅子。而这宅子起初也是为了宴饮宾客建的,遂堂屋也算是黑虎岭上独一份的宽敞。
而这地方也正是蒙召和梁氏前不久方拜过堂的地方。
蒙召新妇梁氏跟在他身后走到这宅子跟前,满心满眼都没有一个新人对于拜堂成亲之所的怀念,有且仅有的便只是藏在心底的怨恨。
只是这份怨恨,却不能为外人道。
蒙召和梁氏到时,场上除了大当家和周鸾外皆已到齐。虽人人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个让于安虎赔罪的场子,此次家宴到底还存着个“家”字,大家也毕竟还是得掩饰一二,遂都带了家眷和身边最得力的侍从。因着蒙召最年长,也就蒙召有家眷,其余人等只带了侍从。
一炷香之后,周鸾才姗姗来迟。
可周鸾刚迈进室内一步,几人的目光便被她身后紧跟着的人给吸引了去。
这人玉琴和玉容不算陌生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此人正是穆寒年。
“少当家别走那么快,您身子还没好。”穆寒年殷勤地扶着周鸾,可那扶着的动作却暧昧得紧。
只见他右手揽着周鸾右肩,左手也是抓着她的左边腕子,整个人的动作瞧着就不像是扶着人而像是环抱着怀中之人一样。
在座的各位见到此状神态各异,有的鄙夷有的艳羡有的则是算计,周鸾倒是习惯了这些个复杂眼光只当是看不见,穆寒年余光扫视一圈却禁不住冷笑,似乎是瞧出这黑虎岭上的人和事倒是比他知晓的还要复杂许多。
总之这宴席上的众人可称得上是各怀鬼胎,就没一个心思单纯些的。当然,心思单纯的也爬不上现在这个位置,怕是早就在夷人踏平东隅一半国土之时便死了。
十来个人围成的大桌,却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灯火重重饭香四溢,可却无人关心吃食,都拿着余光冷扫着他人,忌惮与猜疑更是从举止上便能瞧得出来。
不过这份诡异的情状,倒是在樊氏踏过这堂室门槛后瞬间消散于无形。
“义母。”
“大当家。”
几人躬身齐声道。
樊氏笑着摆摆手,“家宴,别弄这些个虚礼。”
玉琴首先起身上前扶住樊氏的胳膊,张口便讨巧道:“大当家今日的光彩又夺目了几分呢!”
众人抬起头去瞧大当家,便看出她今日头戴绒黑抹额,身穿酱紫色的立领斜襟长衫,那长衫的料子在灯下流光溢彩,瞧着便不是寻常可得的物什。
“你这丫头。哪有这样形容老太婆的。”樊氏拿指头点了点玉琴的额头,嘴上虽不喜,脸上却是笑盈盈的。
玉琴又跟着装乖卖巧地哄了一番,只把樊氏哄得笑逐颜开,这才被她扶着走到了上位。
这一幕几乎每日都会出现,座下之人几乎也都见怪不怪,只余下于安虎瞧不惯玉琴那拍马屁的谄媚劲儿冷哼了一声。
玉容脸上仍旧浮着清浅的笑,蒙召则是一直低着头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周鸾连带着穆寒年则是光明正大毫不掩饰地一一扫过他们的脸,端的是看戏的模样。
“少当家,我们看戏看的是不是有点太过明显了?”穆寒年低声说着。
可他这“低声”就除了坐在首位的樊氏和正奉承得热火朝天的玉琴听不着,其余的人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别慌,我罩着你。”周鸾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陪你家少当家我看着就是。”
两人这一唱一和有恃无恐的样子,让蒙召和于安虎两个男人变了脸色,但是玉容面上还是勾着浅淡的笑瞧不出喜怒。
玉琴又一番马屁拍完,上首坐着的樊氏好似才注意到桌面的饮食都未动分毫,这才开口询问:“怎么都不动筷?”
玉琴随着樊氏的眼神看过去,只在蒙召的脸上顿了顿便飞快看向了别处。
“大当家还不知?咱们几个都爱敬着大当家呢!若是大当家不动筷,我们又哪有先动筷的道理?”玉琴说罢,便双手奉上樊氏的碗筷。
“你这丫头,真是油嘴滑舌。”樊氏显然又被她假模假式的样儿给逗笑了,笑过之后却又故意板起脸佯装生气。
“那玉琴先自罚一杯?给大当家赔个不是,是玉琴太过油嘴滑舌了。”玉琴说着赔不是却一直含着笑直倒了杯酒便一口送进喉咙。
樊氏看她一口将酒饮尽,便又笑逐颜开道:“好好好,这才是实诚丫头。”
众人见此情此景又有哪个不知晓的?
怕是樊氏连同着玉琴演得这场戏罢了,不过是旁敲侧击着提醒今日这场宴会的主角之一该出来赔罪了。
于安虎虽易怒,且怒极便是莽夫一个,可清醒之时却也不是个傻子。
樊氏那头儿话音刚落,于安虎便压着心中的不忿倒了满满一碗酒。
“周鸾,那日我喝醉了伤了你,是我的错,今日便以这碗酒赔罪。”说完也不待周鸾反应,抬起碗便一饮而尽。
可那碗中酒刚刚饮尽,周鸾便开了口:“你是觉着将人打至内伤吐血又昏迷了三天三夜这样的罪责,一碗酒就能偿还了过错?”
于安虎怒目圆睁,道:“你待如何?”
“喝下三坛。”周鸾道。
“好,三坛就三坛。”
于安虎应承得极快,让人抬了三坛酒过来,也不盛到碗里,只两手举着坛子将酒水灌入口中。
不一会儿,三坛酒下肚,于安虎已然醉得不轻,脚步都虚浮起来。
可就这般也不忘恨恨地朝着周鸾问道:“你可满意?”
不曾想,周鸾却摇了摇头。
“你喝得太快了,却没听我说完话。”周鸾嘴角勾起恶劣的笑,“我要说的是,喝下三坛,我便考虑一下是否接受你的赔罪。”
“可现下,我的答案是,不接受。”周鸾笑着,满意地瞧着于安虎额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蹦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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