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鸾浑浑噩噩的走着,没有一人拦她,脑子空空宛若游荡了百年的游魂,游荡了无归处,飘忽无所凭依。
再回过些神智,人又站在了山林的水边,她弯下腰掬起一捧水沾湿脸庞,冰凉的水让她的神智慢慢回笼。
临水照影,惨白的一张脸,被濡湿的睫毛,红肿的双眼。
周鸾抬手摩挲着脸颊,只觉水中的倒影竟然很是陌生。
这般脆弱的周鸾,她从未见过,又或许是好些年都没见过了。
摩挲着红肿的眼皮,她有些惊讶,自己方才竟然哭了吗?是什么时候呢?大概……
孟云倒在她面前,口中源源不断吐出的鲜血,没了声息的人儿就静默地躺在地上。还有最后说的那段模糊不清的话……
周鸾抬起仍攥得死紧的左手,看着握紧的拳头却不敢打开。
她不敢再想方才看到的孟云,不敢想他倒地不起前说的话,也不敢看那紧紧阖上的双眼。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混沌的脑中忆起,多年前曾见过的如同血海尸山的地狱场面……
黑云压城,衡阳遍地哀嚎,犬马啃食路边无人认领的骸骨,肠穿肚烂的景象随处可见,东隅历经天堑之后又逢战乱,饿殍满地哀鸿遍野,便是各个大大小小的地方也有了易子而食的恶闻。
就是那时候,她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孟云。
那时她刚刚成了黑虎岭的“少当家”,说是叫“少当家”,可周鸾比谁都清楚,她不过是被樊氏一时恻隐之心收留的孤女。
樊氏没有孩子,一直想要养个过来便利以后百年有人祭拜。
黑虎岭上众人她虽治服却不信任,便是一些不经事的小子也是她曾经肃清之人的后代,免不了长大调查自己的身世便起了弑母的心思。
故,才起了在外收养的心思,也是赶巧,周鸾为了躲避胡人只冲到她面前,就着她那双求生的目光,樊氏便收留了她。
给她吃给她喝,给她簇新的衣服穿,每天都会抽出空来与她同用晚餐。
可是周遭的人越客气,周鸾的心中就越恐慌。
那些个客气的人,无外乎就是依着樊氏的脸面对她巧言令色,若她还是街边吃不上饭沿路乞讨躲避胡人鞭子的“小乞丐”,怕是他们连余光都不会施舍给她。
在乖乖巧巧地扮了几日“少当家”后,周鸾受不住了,她想跑。不仅是这里的人让她从心底排斥,更是因为她不能再在黑虎岭等这儿的人帮忙找了,她必须下山将走散的殷樱找回来。
周鸾不敢想在这世道,若是没人庇护殷樱会遭受何种危险,若是真如此她又如何去面对死去的师傅师娘?又如何对得起殷樱的信任?
便是下山就是龙潭虎穴,周鸾也得下去。可周围看着她的人太多,不知到底是保护她的安全还是在监视她,这些在她决定下山时就全部成了障碍。
如此琢磨了几天,周鸾才抓住身边这群人换岗的空挡,脱了身上簇新的衣物又穿上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破烂旧衣便跑了。
跑下山的过程却出奇的顺利,至少她想象中的种种艰难险阻一个都没遇上。
她那天几乎走遍了衡阳大大小小的巷子,却没发现殷樱的半点儿踪迹。周鸾只能闻到巷子里残存的腥风,还有街边可疑的“鸡血”。
那是鸡血吗?周鸾不敢确定,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诱使她发觉出其他的来,可她却不敢深想。
至少在当时她才经历了数年春秋,在她脑海中认知的街边流淌的血色,大概就只有过年时的宰鸡宰鸭了。
即便是经历了天堑之后殷家破灭师傅师娘掩埋地下,她也没见过如此多的血色,即便是看见了血迹,她便也只当是“鸡血”来安慰自己。
可是转过巷子,周鸾却再也不能这般安慰自己了。
血海、尸山,皮包骨的红着眼张着獠牙撕咬着的三两饿犬,旁边还陈列着分不清多少的散乱的白骨……
周鸾想跑,可双腿就像是被地牢牢吸住了一样,她想把视线移开,可双眼却黏在了恶犬的獠牙啃咬的骨肉之上。
脑中嗡嗡作响,从骨子里传来的颤栗让她瘫软在地,胃里的酸水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胃中的秽物直冲喉头,“哇”的一声,周鸾匍匐在地却再也忍不住,大吐特吐起来。
这般吐了个天昏地暗,稍稍清明过来,耳边却又传来恶犬吞咽涎水的声音。
周鸾恐惧惶然,她想赶忙起身逃跑,可偏生腿软得要命,便是拿手撑将自己撑离地面也站不起来。
可那恶犬沉重的呼吸越来越近,她甚至都能感受到潮热的气息携带这血腥味扑上她的脸颊。
听着那恶犬的低哮,或许危机时刻对于生的渴求,周鸾的腿也不知哪来了力气,直朝着恶犬传来的声音方向踹了过去。
只是这一脚踹上去,周鸾明显觉着脚上的恶犬比想象中沉重了许多,且踹过去的同时并没有听到恶犬的痛鸣,反倒是听到了一人的闷哼声。
周鸾深吸了口气,调动起全身上下的勇气抬眼看去,才发觉那些恶犬不知何时已经退出五尺之外,反倒是三尺之内,又一缩在地上的影子,隐约能看出这身形是个“人”。
周鸾万万没有想到这出奇踹出去的一脚竟然没踹到扑上来的恶犬,反倒是踹到了这个瘦脱了相的与她似乎年纪相仿的孩童身上。
她站起来,尽量不去看旁边的尸山,只挪到那男孩身边,却因为五尺外那几只恶犬仍虎视眈眈着,而不敢弯腰俯身去查看,只得用脚背轻踢了几下。
周鸾边踢边紧忙问道:“你还活着吗?还能爬起来吗?”
可是她问着这些话却没有半分回应,小周鸾顿时也有些急了,怕这人饿了这么久被她那么一踹真踹到黄泉路上去。
顿时她脚上便用了力,使劲踹了几下地上的人。要说周鸾此时着急,年岁小却也没正式习武,并不会收些力道,且平日里与殷樱玩闹也只觉得殷樱体弱力气小,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力气大得非寻常孩童能及。
可她这脚上的力道,倒是让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孩童深切感受到了。
“唔,咳咳,女侠别踹了,女侠饶命!”这是孟云第一次和她说话,一出口便是微弱的求饶声。
不过……这求饶仅此一次,往后孟云受了任何苦楚,周鸾都没再他口中听到过半分求饶。
周鸾当时见人没死,顿时松了口气,赶紧将人拉了起来。
估计也是方才周鸾踹人的举动太过“凶残”,那三两野犬哆嗦了两下,竟然被吓得没了踪影。
将人拉起来,一股子腐臭味儿便从此人身上钻了出来,再看他的那张脸,除了一对招子,整个面部都脏兮兮的看不真切,也分不清是男是女。
可闻到那腐臭味儿周鸾便警惕起来,那腐臭味像是从尸体身上发出来的。
许是周鸾的神情太过明显,眼前这人便指了指自个儿的右腿,气息微弱地道:“我腿受伤了。”
此刻,周鸾才注意到他手中拄着的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木棍,还有他那个拖在地上明显无力的右腿。
周鸾蹲下身子,挽起他沾满血水和泥汤的裤脚,看着腿上的伤口,那伤口竟然深可见骨,除了血水脓水流淌着,还有腐肉上爬着的蛆虫。
周鸾方才刚压下的呕意便又窜上了嗓子眼来,可这种情况只能强行压下呕意。
半晌她才压住不适,问道:“这伤了多长时间了?可有拿水洗过?”
“大概一个半月吧,记不得了……”他说话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的,也不只是疼的还是饿的。
周鸾又看向他手边的木枝,瞬间也明白过来,道:“你方才是要救我?”
“唔。”他低下头。
周鸾思考了一会儿,便又道:“我知道有一处,你去了能治伤也能吃饱饭,至少在这乱世之中可以活下去,你要不要去?”
他点了点头,眼中也有了些神采,那神采周鸾很熟悉,包含着生的希望。
“也看不出你是男是女,不过不论如何,那边管事心善得很,看到你这种情况定能收留你的。”周鸾说着拿手指向黑虎岭的方位给他看,“喏,那和山头就是黑虎岭,你去那定能活命。”
听到“黑虎岭”三个字,眼前脏得看不清面容的孩童便不吭声了,脸色连同眼中的光一并暗了下去。
“怎么了?”周鸾不解地问道。
那孩童艰难地道:“那是……那是匪窝。”
“乱世之中还管什么匪窝不匪窝的,还是活命要紧,你这人都这样了,怎么还这般迂腐?”周鸾不敢置信地道。
“不是这样的。”那孩童又摇了摇头,“为了活命我当真什么都会做,可是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和夷人勾结,除了向那个抢了我全村救命银粮的黑虎岭寻求活命机会,除了……”便是死了,为家为国他都不应该投了那个匪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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