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鸾醒转过来时,竟发现自个儿躺在那睡了三年的雕花架子床上。鼻尖萦绕的还是那伴随了她三年的雪松香气,只是这香气中莫名藏了点儿风沙气儿。
她似乎马上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偏过头,却见一玄衣男子正拄着头微张着眼瞧她。
这男子面庞如刀削斧砍般,只是这下巴瘦削了些,那下颌崩得死紧线条硬朗得很,且脸颊泛着青色的胡茬有些邋遢。
那双唇微薄没有血色,再往上是直挺的鼻,直至……与那双眼对视。
“穆寒年!”周鸾心中一惊跳,迅速收回目光,下意识闭上眼当起缩头乌龟来。
“呵。”一声从鼻底发出的闷笑传到她耳畔来。
周鸾睁开眼,恨恨地瞪了一眼穆寒年,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只收回目光拿眼细细盯着架子床的雕花看。
穆寒年见她此举,笑意只一顿,继而开口唤道:“阿鸾。”
周鸾闻言,心尖儿一颤,说酸楚也不是,说冷硬也不是,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见周鸾没应声,穆寒年却不甚在意,反倒起身往屋外走。
周鸾微松了口气,余光瞄着他的背影,心中却莫名有些酸楚。
娘的!她现在怎么成了这般深闺怨妇之态?
虽是心中不住暗骂自己,可她偏偏管不住自个儿的眼,自个儿的心。
这里正复杂酸楚着,却见穆寒年又端着一青花镂空碗走了回来,随之而来的是微微的苦气。
“什么?”周鸾掩住鼻子,拿眼瞥着那碗。
穆寒年见她这般样子,仿若回到三年之前无意与他流露出的几分娇嗔模样。他声音又柔上几分,道:“阿鸾乖,喝药。”
可再听到这声“阿鸾”,又听他诱哄的语气,周鸾心中的酸涩却又被那股子恨意给漫了过去。
“穆寒年,我怎么会在这儿?你拿着这药做什么?”周鸾满眼讥诮道,“怎么?三年终于是想通了?把这匪窝最后的一根祸苗给铲平?”
穆寒年听罢,捏着碗沿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瞬间白成雪色。
周鸾此刻的言语此刻的讥诮,跟一个个芒刺一般,扎得他胸膛里的那颗心连着骨血一起震颤着痛。
可越是极痛之下,他面上反而越是冷酷。
这三年,他算是历经了腥风血雨。东隅国在几十年前山河破碎之际就差不离分崩离析了,只是现如今像是拿着纸强行糊上一般,都不需夷人捅破这层窗户纸,便是势力如黑虎岭般强劲的匪患就能将东颙霍乱至死。
他这双手,如今沾上了多少血,他已数不清了。与此同时他身上背负了多少将士的性命?
那些人命和希冀,几时夜半压得他喘不过来气。想到最初遇上周鸾,想到黑虎岭上的种种更是让他夜不能寐。这三年又有几日不是一壶酒灌下肚睡着觉的?
可这些苦痛比起周鸾的讥笑,都算不得什么的。
穆寒年沉默着,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床上可搁置的四角小案,将它安稳放到周鸾的架子床上,又小心将药碗搁置好。
这些做罢,他才道:“这些是伤寒药,你且喝了别留了寒气病根。”
见周鸾并不理他,穆寒年叹了口气,又道:“怨我也罢,恨我也好,须得想着这身子是自己的,为了我作践自个儿身子,实属不值。”
周鸾听了此话,冷笑一声,端起碗来一饮而尽,随即将碗扔在案子上转头又躺下,背对着穆寒年就差把“逐客令”贴在他脸上了。
可等了一会儿,却听不见离开的脚步声,亦听不见门声,只能听到些许清浅的呼吸声。
“阿鸾。”穆寒年的声音有些颤,“阿鸾,昨日我从军士那儿见到你的时候,真的怕……怕你……”怕你就那般死了。
穆寒年后半句话却是说出口都不敢了。
周鸾没回头,眼角的泪不知怎地就淌了下来,可她声音依旧平稳却又冰冷地道:“将军说笑了。怕小女子一个匪窝孽子什么呢?”
“又何必在这儿惺惺作态?奴家现下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将军利用的?”似乎又觉得不够讽刺般,周鸾又换了自称说道。
“将军是恨奴家当年折辱您吧?”周鸾用枕头蹭了泪,继续道,“想要奴家怎样呢?将一颗心揉碎了再喂狗?还是也抽它上三个时辰,或是鞭挞致死也好。”
周鸾说罢,等着穆寒年一声令下将她拉出去杀了也好,总比她像个丧家之犬一般圈养在这里,心中无限的悔恨自己,如此苟活着混吃等着死。
可半晌,周鸾都听不见身后有半分回音,倒是能觉察出那方床榻的褥子陷下去了些。
只听穆寒年的声音低沉而又脆弱,近乎恳求道:“周鸾,我们忘掉从前不要再彼此折磨了好不好?”
周鸾没回头,闭上眼两行泪又控制不住流至腮边。
这回张口却是连掩饰都做不得了,只听她带着浓厚的鼻音道:“那些事都是的的确确发生的,又如何忘?”恨自己已经让她精疲力尽了,恨穆寒年都似乎是顺带的了。
她又何曾想过这般折磨日子?可从前种种她无法做到譬如昨日死。
若是她真真儿忘却,却是对不起孟云对不起收留她的义母,对不住当年跟在她身后的弟兄们了。
“穆寒年,放了我吧。”周鸾抬起袖子抹了把脸,转过身来望着穆寒年的那双眼道。
穆寒年心中一窒,看着周鸾那张残留着泪痕的脸,却是觉着身体发木,像是被困在站了百年的树木里,只笔直僵硬得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半晌,他才撂下一句“你先休息”便匆忙走了。
周鸾见他的背影,却怎么看怎么像是落荒而逃。
可是这些周鸾真的不想再管了,她想走了。这条命是孟云这些弟兄想给她留的,她就苟活在世上赎罪罢。
传说自戕是进不得地府的,周鸾从前从不信这些,现在却抱着一丝幻想,幻想以后到九泉之下与孟云和众弟兄见面,也好当面谢罪,像是那江湖术士所说,六道轮回是猪也好是牛也好,便是一只扑火的蛾子,只要能偿还这身罪孽就好。
而她现如今,就如同三年前刚来这别苑中所想。
离开这别苑,离开这新都。
或许某时某日,遇到些许灾祸就那般死了也说不定,不过那些都是她的罪有应得罢了。
周鸾正想着这许多,却见碧玲端着一碟子蜜饯红着眼眶走了进来。
周鸾嘴角艰难地往上勾了勾,道:“在哪儿寻的蜜饯,闻起来甚是香甜,快来给我尝尝。”
言毕,却见碧玲一股脑坐在黄花梨桌边的椅子上,将放在正中的小香炉往旁边一挪,放下蜜饯碟子自个儿吃起来。
周鸾一看便知,这次,碧玲是真气了。
“怎么了?气了?”周鸾笑问道。
“哼,奴婢怎么敢气小姐主子的呢?”虽是这么说着,碧玲却气鼓鼓地嘟着嘴,同时还不忘狠狠嚼着口中的蜜饯。
“碧玲,我错了,不该哄骗你的。”周鸾坐起身来赔不是道。
“得,奴婢可受用不起。”碧玲虽是这么说着,却还是起身扶着周鸾的背,又往她身后叠上了枕头。
周鸾知晓碧玲只是嘴上怪怨,拉了她的手道:“碧玲,这次我确实想过一个人跑的。”
“我知道。”碧玲这次回话却不再自称“奴婢”,而是与周鸾一样只用了“我”。
“碧玲,现在这世道,你若与我出了这别苑,飘零只是其中之一,一不小心就会暴尸荒野。”
“不管你之前遇到的采买大人是谁,到底是个机遇。”周鸾叹了口气,“在这别苑是能吃饱穿暖的,若是混的好了还能当个掌事嬷嬷,或是攒些体己,若是新都动荡也能跑的。”
“小姐,你说的这些,我会不知晓吗?”碧玲抬眼,双眼通红,那眼眶子里早就满是泪了,“奴婢若是那般贪生怕死之徒,又何必每次您想跑出去我都会帮衬着?”
“我愚钝,但还是看得出的。”碧玲擦了一把脸,继续道,“小姐,您对我有疑心的。”
见周鸾并未否认,碧玲继续将心中的不满与怨怼一一倾倒出来。
“就和前两日试探那些个新来的侍女奴才们一样的,您即便待我宽厚些,但是不敢全信我的。”
“我亦知道,小姐虽未明说,举手投足间却也是把我当妹子,而不是个只知做活的牛马的。”
“便是如此,奴婢才有了怨怼。以为小姐如之前所约定的一样,定会带着奴婢走的。”这句说罢,碧玲彻底控制不住哭了起来。
周鸾也控制不住悲意,方才和穆寒年的和往事的,还有现下与碧玲的。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主仆二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起来。
直哭得香炉中的雪松之香燃烧殆尽,两人才从抽噎中拔了出来。
“天都黑了。”碧玲瞧着窗外的夜色,破涕为笑道。
“你呀,哭百精。”周鸾哑然失笑道。
“小姐,你也是。”碧玲嘟着嘴,脸上却是雨过天晴后的笑意。
待两人情绪稳定下来,周鸾忽然想到一事,道:“碧玲,我想寻个人,当面感谢。”
“可是小姐,咱们俩现在出去怕是不可能了。”碧玲担忧道。
周鸾笑了笑,冲着碧玲神神秘秘地招了招手道:“附耳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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