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走过的是只三花猫,  猫的身姿矫健,轻而易举就跳上了堆放在一起的废弃电器上,  然后又踩着这跳上另一个更高的地方。

    它似乎有着吃不到小鱼干之外的烦忧,  柔软修长的尾巴不停的甩动着,像无形无色的水又或是风,或许看得见,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高墙后去了另一条街。

    它抄了个近道,  从墙那边过来的,  往下跳的时候也许还会观察哪里更适合落脚。

    不过这里不是猫的目的地。

    猫抬着下颚,  似乎是在看路灯下绕着灯光嗡嗡作响的飞蛾,  温和的路灯光映照到它圆润的瞳孔,三花猫的毛发也被这光衬得发黄,它盘起尾巴在这里坐下,不知道猫想借着灯光思考什么。

    直到一点冰凉落到猫的鼻翼上。

    是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幕上飘下来,  挂到猫毛上,猫才惊觉自己又该出发了。

    街道上的人们也看见了雪,本来安静的街道上多了一点喧嚣,  各自散开,怕雪下大了就不好回家了。

    猫不打算回家,  它越过幢幢灯影,与无数人擦肩而过,最后没入路灯照不到的巷道里。

    穿行许久,终于拨开云雾见天日,到了一个八街九陌的小片天地。

    那里有家酒馆。

    铺子不大,  是两三层高度,  夹在两边的楼缝里,  店铺门口的迎客板有些破旧,写字那面有不少凹陷下去的痕迹,门口挡风的布料倒是崭新干净得和两侧久经风霜的门框有些不相称。

    也许是大正时代就存在的店铺吧。看见这家店的人一定会这么想。

    猫踩过地上的薄雪,身影消失在了酒馆的门帘之间。

    …

    今晚横滨街道上没多少人出门,正冈子规来店里的时候顾客本就不多,坐等一会儿之后更是三三两两的只剩下几个。

    店家放了一台留声机,放着不知道是不是上个世纪保留下来的音乐,给温暖的室内又烘出一份热度。

    角落桌上放了两瓶酒,正冈子规喝了半瓶,正打算再给自己倒一杯的时候,一个阴影挡住灯光落到了他身上。

    “哟,晚上好。”正冈子规抬头看去,熟稔地打招呼,“来迟了,罚你付账。”

    站在正冈子规面前的男人穿着藏青色西装,也见着天冷了,戴了顶圆檐帽子,帽子压下颜色各异的三花发色,把胡子收拾干净之后倒显得比以前要成熟稳重了不少。

    听见正冈子规的话,来者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转而无奈地提了一下嘴角,“不是说你请客吗?”

    “我请客难道不一直是你付钱吗?”灯光下的红发男人弯起眉眼,将倒好的新酒递给他,说着“要是没带钱的话我们俩就只好一起被扣在这儿了”的玩笑话。

    夏目漱石沉闷地将清酒一饮而尽,酒是温过的,酒香清冽,酒液划过口腔时留下甘甜,还有一丝青梅的酸。

    夏目漱石放下酒杯的手顿了一下。

    这不是正冈子规喜欢的酒,正冈子规偏爱烈酒,从来不沾甜口的。

    “再来一杯?”

    红发男人在灯光下,不同于在港口fia的冷酷模样,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在劝酒:“知道你不爱喝酒,所以给你挑了瓶梅子酒。来吧,再来一杯。”

    “子规。”夏目漱石喊他。

    “嗯?”

    夏目漱石以为自己会如同每一个与朋友相隔多年再见面的人一样,在相会的时候轻声问出‘这几年过得还好吗’这样的话来,可他张了张嘴,什么寒暄的话也说不出来。

    十年不见,昔日生死之交都能从对方的呼吸中判断出心情的喜怒哀乐,更何况这些年来正冈子规毫不掩饰的大动作。

    夏目漱石笑了,眼里藏着隐隐担忧,但他仍然是带着笑容在聊不那么沉重的话题:“这段时间你可真的把我吓到了。”

    见他不递酒杯,正冈子规自发伸过手给夏目漱石满上,蒸馏酒滚入玻璃杯中,显露出好看的透明颜色。

    正冈子规又说:“那接下来你可能还要见到更吓人的东西了。”

    夏目漱石叹了口气:“我倒是希望你不要丢下一堆烂摊子一个人独享安宁。”

    “那是烂摊子吗?

    “显然不是。”

    两人碰了杯,将清甜的梅子酒一饮而尽。

    夏目漱石忍不住咳嗽两下,他已经好多年没喝酒了,反观正冈子规,一杯接一杯,完全没有醉意。

    “这个城市缺少应对危险的经验,而今危险是我,以后应对其他事情就不会再措手不及。”正冈子规笑起来,这个时候他看起来没有传言里那么残暴,倒像是个狂热的城市热爱者,举起酒杯只是为了敬他所爱的城市。

    正冈子规问:“对未来会发生的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三刻构想」。”

    “三刻?黑夜白天与黄昏么。”正冈子规三指钳着杯口,手背抵住下巴似乎在认真的考虑挚友说的词汇。

    “黑夜和白天指的是港口fia和异能特务课我倒是能明白,毕竟在二十年前横滨就有长夜与远阳。不过,黄昏是谁?你?”

    夏目漱石皱着眉,眼里带了点无可奈何:“我不打算参加年轻人之间的博弈,你也该放手交给下一代人了。子规,把横滨握在手心里三十年还不够吗?”

    正冈子规愣了愣,突然‘噗呲’一下笑起来,他笑得越来越大声,连店里其他的客人都好奇地看过来,发现只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在喝酒聚会,便会心一笑,没有叨扰。

    “和你一起赶上冬天第一场雪,坐在这个在默默无闻的角落里一起喝酒。我以为这样的态度已经够明显了。”

    他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笑得停不下来,咳嗽也停不下来。

    “咳咳……金之助啊夏目金之助,每次都要你这么为我操心哈哈哈哈咳咳!倒真的会让我感到羞愧了。”

    夏目漱石眉头微微皱起,从西装外套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手帕递过去,他扫过挚友酒盏里沉在杯底的猩红,笑着说他:“我倒是觉得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未必会放弃这条路。”

    正冈子规接过夏目漱石递过来的手帕低头咳嗽两声,回答得十分理所当然:“那当然,利用所有有价值的东西,为了横滨,为了城市安宁,我辈必将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这不也是你吗?夏目漱石?”

    “我才没你这么疯。”

    夏目漱石摇了摇头,笑着打趣他的挚友:“幸好林太郎那孩子学你学的都是优点,要是连你的缺点都一并学了去,横滨出现第二个正冈子规问才会头疼至极。”

    “喂喂,说坏话怎么还当着人的。”正冈子规抗议道,他一把将对方的酒杯夺过来,又给挚友倒满一杯。

    “罚酒!”

    如此畅快地笑着,似乎还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有十年二十年,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没发生。

    森鸥外在竭尽全力想要守护自己所爱的一切,所以他打算抗争到底,而不是完全享受前人的荫蔽;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想要守护才接受邀请,成为港口fia的一员呢。

    夏目漱石无奈地笑笑,他不再把担心藏在心里,一手从挚友手里接过酒杯,开口问道:“林太郎说过他的想法了吧?”

    正冈子规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夏目漱石说的是什么,心道果然如此。

    “说过,还差点和我吵起来了,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生那么大的气。”正冈子规将自己杯里混了血腥味的酒水一饮而尽,倒上了新的佳酿,他一边说道:“算了,算啦。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他想做什么,只要他有能力做到就让他去做吧。”

    他侧头用酒杯指着夏目漱石,也许是喝多了,竟有了些醉意:“你想在横滨成立你的三刻构想自己和他商量去,过几天横滨的掌权者就不是我,而是新一代了。”

    “反正无论你偏颇谁,我留给林太郎的港口fia在里世界的地位永远固若金汤,不被动摇。”

    “那你呢?”夏目漱石问,“劝得你放权是一回事,子规,先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

    夏目漱石忧心忡忡,不得不问。

    “我这副样子能做什么。”正冈子规说,眼里金色沉得透底,他自娱自乐般说起:“荻原不是说过么,说我的异能阈值太高,基本上能凑个特异点了。”

    “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是放心,我撑了十来年了,不在乎这段时间。”

    夏目漱石没有被这种低劣的话术骗到,他怎么可能不了解他的挚友,所以他径直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也是森鸥外也想知道的问题:“你不会用死亡来验证林太郎的成功,对吗?”

    正冈子规笑了笑,他说:“林太郎的成功不需要我来怜悯。”

    夏目漱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内心反复推倒这句话的意思,才将信将疑地没有追问。

    他看见正冈子规如火般烈烈燃烧的长发上已经有几根花白,只有那双眼睛永远都是年轻时候的恣意猖狂,突然回想起三十甚至四十年前,他还和正冈子规两个人一起求学的时候一起挤在街边摊贩旁分享鳗鱼丼的画面。

    那个时候的他们没什么宏图大志,会为彼此的开心而开心,每天睁开眼睛都会觉得一天是新的开始。

    但是他和正冈子规都不会为今天的局面而后悔。

    一切为了横滨。

    久违一起喝酒畅谈的时间,夏目漱石也没有推拒,酒到酣时,正冈子规突然说起,“对了,金之助,这顿酒我请客的话你可是要付钱的。”

    “付什么?”夏目漱石无奈。

    正冈子规一边把款式老旧的红围巾摘下来,和夏目漱石那顶同样款式陈旧的圆檐帽放在一起,冲夏目漱石说起让自己骄傲的事情:“你知道吗,金之助。他告诉我说他会背负起整个组织的命运,他会接过我一手铸造荣光,并超越我走向进一步的巅峰。”

    他说着要夏目漱石付的东西:“我想请你来做个见证,见证他从我手里夺权的荣誉时刻。然后,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作为引领他走上王座的前辈,赠予他前人的信物。”

    “送他什么?”

    “没想好。”

    不胜酒力的夏目漱石也不顾自己那身端庄的绅士西装了,他哈哈大笑:“是么,那你这次可不能像上次那么随意了。”

    “知道了知道了。”

    随着夜色渐渐深沉,再久别重逢的聚会也要散了,酒馆内稀稀两两的客人们也早就离开,只剩下角落里这对老朋友。

    正冈子规戳了戳趴在桌上醉醺醺的挚友,问他:“我得走了,你要留下吗?”

    夏目漱石呼了一声算是回应,醉得一塌糊涂。

    正冈子规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这才几瓶酒你就趴下了。”

    夏目漱石‘哼’了一声,懒得理他。

    “那不来送送我么?外面的雪景还不错,也许以后同样再是第一场冬雪,都看不见今天的景色了。”正冈子规眼眸低垂,他轻声问道,眼里藏着风雪过后的余烬,显得耀金色焕发微微的温暖。

    但被他亲手灌醉的挚友只能模糊的听见他的声音,想要理解这些话只能等宿醉之后,在头疼的感觉里再回味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

    离开酒馆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

    雪夜的冷风乍一下扑在脸上,刺醒了有些醉意的长泽时礼,他仰头看了会天空,一片雪花落到眼睫上,眨眨眼睛,就融化了。

    哈出去的气都很快变成白雾,他没有停留太久,转身打算回去。

    “子规先生。”

    突然,少年清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声音很熟悉,毕竟是自己亲手从以前的合作者手里套出来的,又亲自养了好几年。

    长泽时礼转过身,路边灯光下的少年帽子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白色,张扬在外的橘色发丝上勾住不少雪花,少年眼瞳清明柔软,带着对长辈极度信任的依赖。

    他见长泽时礼转过身看过来,又喊了一句:“子规先生。”

    能理所当然地在挚友面前含糊其辞的长泽时礼此时却说不出话来。

    正冈子规的一生里对不起很多人:他和荻原井泉水与虎谋皮,利用夏目漱石对横滨的热爱,逼迫森鸥外抛下亲人独自成长,还有尾崎红叶、种田山头火、保尔·魏尔伦……

    但要问他最对不起的人,他会说是中原中也。

    这个孩子从出生开始就陷入正冈子规和荻原井泉水的算计之中,从荒霸吐计划开始他就注定会被港口fia和异能特务课之间争夺,从无数人的尸体上睁开眼睛。

    长泽时礼呼出一口白雾,冬天冰冰凉凉的味道钻入喉道,好在那件老旧的围巾保暖效果依旧很好,很快融化了这份冰冷,他说道:“晚上好,中也。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中原中也从路灯下走过来,“晚上好,子规先生。”

    他回答得有些犹豫:“我想来找您,我想问您一些事情。”

    中原中也看着地上渐渐续起的薄雪,他站在雪地里有一会儿了,所以在得知森鸥外计划时那股心生的不安和疑惑也都冷静下来。

    他被正冈子规从诞生开始就养在身边,从五十音到指挥部下都是正冈子规一手教出来的,可以说是见证了正冈子规最疯狂的时期,因此,他知道的也比其他人,包括夏目漱石森鸥外在内都要多。

    全部的算计,每一步计划,中原中也都是正冈子规的守密人。

    所以此时此刻中原中也问道,他仰头去看这个抚养他长大的男人:“我还能见到您吗?”

    长泽时礼本来想像中也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头发,在看见少年身形已经拔高了的时候,一转方向,拂去了中原中也肩头的雪花。

    他只说:“晚安,中也。”

    中原中也握紧拳头,却狠狠地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也许比所有人都最先得知结果。

    “晚安,子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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