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一闪即逝。
宛如水中幻影。
喷洒的血浆碎肉溅了一地,逐渐漫出台阶边沿。
血腥或许是刺激神经最简单有效的手段,但“噩梦”的可怕远远不止如此,“它”脱胎于无数实验品在各种极端环境下最绝望的记忆,堪称人类恐惧的集合体。
莫一白向前踏出一步。
很慢、很坚定地,向着“噩梦”踏出一步。
由于中枢神经的缺陷,他对很多事物的反应比其他孩子慢一些。但是某些行为不需要后天习得,基因会告诉你应该靠近还是远离。
他一步一步走向黑暗。
以及台阶。
这个楼梯口只是一块狭窄的平台,边沿还淌满了滑腻的血。他毫不意外踏空,整个人往前栽去。
人类摔跤时的本能一定是保持平衡,哪怕刚学会走路的婴孩,一定也会拼命抓住手边的东西,除非他丧失了最基本的神经反射。
莫一白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如果“噩梦”有意识,大概也预料不到有人会这样坚定地扑向“它”。
衣角带起的风搅动浓雾,显出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莫一白摔进那个人“手”里。
不!那不是人!
那是“噩梦”的化身!“他”身体的每一寸显相都能激起人类极致的恐惧,冷峭、彻骨、浃肌沦髓,简直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恶魔!
“他”垂低天青色的眼眸,凝视“怀里”的少年。
眼神说不上善意还是恶意,似乎只是单纯的困惑,带着一点探究的意味,透过肌理,想要看穿他的魂灵。
“你是谁?”
莫一白拼命抓住抱着他的“人”,嘴唇翕动,努力挤出一个音节:“我……”
因为太久没有说话,语调十分生涩,像在粗砺的石块上磨过。
“我、是……”
他记得,他记得的,有人教过他……院长教过他,老师教过他……妈妈教过他、教授教过他……哥哥教过他……
“我是,莫、莫……”
慢点,不要着急,慢慢学……忘掉没关系,哥哥再教一遍,再教两遍……一直教,一直教你……没关系……
“我……”
忘记了。
“你哭什么?”
“噩梦”皱了皱眉。
真是看不懂手里这个实验品。
进入副本后数据一直是0,参数调整那么多次,全部是0,感知度调到最高,别人都跑了,他倒好,直接冲进雾里……
这是什么奇怪的行为偏向?
莫一白哽咽着说:“对不起。我生病了。对不起。对不起。”
“……你生病关我什么事?不准哭。”
莫一白慌忙咬紧嘴唇。
他的眼里蓄满强忍的泪水,盈于长睫,将坠未坠。脸色苍白如纸,又因为气塞,浮起病态的红晕。
冷峭的“手”在他脸上擦了擦。
一开始有点不耐烦,渐渐动作柔和起来。“噩梦”低着头,目光一直没有挪开——少年毫无防备倚在怀里,脖颈曲线显得格外脆弱,稍一用力就可以折断。
如果掐断他的脖子,数据一定非常好看。
莫一白不知道抱着自己的“人”在想什么,只觉得很累,精神和生理都很累。好困,但他不敢睡,怕睡着又会忘记……
擦过脸颊的“手”冰冰凉凉,很提神。
莫一白用力贴上去。
“噩梦”好几年的惊讶都留在今天了。
“他”幻化的身体几乎是神神鬼鬼的恐惧之源,正常人看一眼都会精神崩溃。
这个实验品为什么不害怕?
为什么往“他”怀里钻?
……
算了。
先不管。
除了怀里这个,废弃大楼还关着十一个实验品,死了四个,剩余七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
笼罩他们的黑雾似乎是一种非常奇特的介质,声音从各个楼层传来,清晰地在楼道里重现。
那么真实浓重的绝望,令人耳不忍闻。
莫一白仰起脸,润湿的眼睛稍稍睁大:“你在,做,什么。”
“杀人。”
“噩梦”轻描淡写地说,少年懵懵懂懂地听,即使听不懂,还要问:“为,什么。”
“做实验。”
“为什、么。”
“收集数据。”
“为什么。”
“……”
大概嫌他多话,“噩梦”松开手,没怎么用力地推了推。
莫一白往后一倒,踉踉跄跄跌坐在台阶上。
“为什么。”他继续问。
因为反复练习,话音流利了一点。声调还是平的,一字推一字,疑问词硬是推成了陈述句,有种得不到答案就会不停问下去的坚定感。
“哗啦”。
一本宣传册凭空掉落。
“科洛西姆”。
“联邦最大的脑域研究中心”。
“已治愈病例”。
“0051偏执性精神病”。
“0119旅途性精神病”。
“0140病理性激情”。
……
字。多。不认识。
重复很多次的那个字,他认识。
“病”。
莫一白紧紧攥住那本册子,一字一字说:“你,病了,吗。”
“噩梦”没理他。
浓雾翻涌,眼看要将恶魔的化身淹没。
莫一白忽然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畏怯但是坚定地说:“不,走。”
他有一套重复过无数遍的准则,绝对不允许打破的准则。
“生病,休息,乖。”
那双天青色的眼睛朝他冷冷一瞥。
下一秒,莫一白心脏剧痛,右手在雾气里抓了个空。
黑暗蔓延。
一个个实验品陷入绝境,垂死挣扎,生而复死。
实验。
数据。
研究。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些?
“他”从未思考这个问题。
“他”的记忆始于科洛西姆,终于科洛西姆,数据、实验,就是占据“他”生命的一切。
需要原因吗?
需要意义吗?
“他”必须做这些,直到、直到……
什么时候?
遥远的异域有一个传说。
王妃去世,国王悲痛万分,决心为挚爱的妻子建造一座前所未有的豪华陵墓。
他号令天下能工巧匠,倾举国之力,尽毕生心血,终于在寿终之前目睹陵墓完工。
王陵精美绝伦,中央放着王妃的棺木,国王见了,说,这东西在这儿多不协调,把它搬走。
“他”在无数实验品殉葬的陵墓里穿行。
墓室中央空空荡荡。
没有王妃。
没有棺木。
没有人等在原地,对“他”笑一笑。
也许应该有。
但始终不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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