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玉成背着展三倾飞上伏龙崖时,苏木正来给她雇的一老一小两个采药人送饭。

    她在附近的村子寻了许久,人家一听她要雇人下到伏龙崖,纷纷摇头,多少钱都不肯干,唯有这祖孙俩,家中实在缺钱,才愿意破例来试一试,还附带了一堆条件:

    下雨不找,脚底打滑;

    烈日不找,出汗手滑;

    每日只寻三个时辰,久了体力不支;

    中午要送饭到崖顶,节省来回走路的力气……

    苏木觉得,她似乎是雇了两个祖宗来。

    老汉接过她递来的白开水,操着浓重的口音与她搭话:

    “丫头,要我说,莫寻了,这么些天,早被野兽啃干净了。”

    苏木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现在已经不是很在意寻人的结果了,就是单纯生气这两个采药人拿她当冤大头。好吃好喝伺候这么多天,连片碎衣角都没找到。她甚至怀疑这两个人从来没有下到崖底过,一直挂在石壁上磨日头骗她。

    或许是苏木面上的不屑太过明显,老汉颇有些不悦: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祖孙俩在诓你?丫头,我马王村老何的名声,你随便去打听,可绝不是个奸猾人啊!这伏龙崖是什么地界,那么多老手掉下去都尸骨无存,你那朋友除非是会驾云的神仙娘娘,否则……”

    “会驾云”的“神仙”,仿佛掐着这句话的点,就这么大剌剌地从崖下飞身而上,落在了老何和苏木跟前。

    范玉成甫一脱险就见到熟人,大喜过望:

    “苏木姑娘!你怎么知道我们今日会上来?”

    苏木还没从这突然的重逢中回过神,张着大嘴半天合不上:

    “书呆子……你、你会轻功?”

    他小心将背上的人放下,扶着展三倾站稳,这才笑嘻嘻地回答:“我刚学的。”

    身后吃饭的祖孙俩早就呆愣在地,筷子举在空中,面面相觑。

    苏木乍见展三倾跟范玉成“死而复生”,心情大好,走上去拍了一把老汉的肩膀,揶揄道:

    “老何,你刚刚说,否则什么?”

    ///

    展三倾的腿伤,因为接骨及时,如今已经不算十分严重,只是在崖下缺药少食,恢复得慢了些,所以行走仍有不便。

    与苏木会合后,老何祖孙二人终于派上了用场。他们套了车,将三人送回四坪镇的小院子,又按照苏木开的方子,采买了足量的药和食材。

    还有展三倾特别叮嘱的,十坛好酒。

    崖下月余,展三倾被肚子里的酒虫折磨不已,此时终于可以大饱口腹之欲。

    苏木端着纱布和新制的药膏走进来,及时制止了展三倾要再去拿第二坛酒的动作:

    “不能多喝,一日只许喝一坛,你的腿还没好呢!”

    她将酒坛子拿远,蹲下来开始给展三倾的伤腿上药。

    土黄色的膏泥散发出浓重的药材气息,被均匀抹在肿胀的小腿上。展三倾盯着苏木认真的神情,有些想笑。

    她恍惚觉得,自己是某只处理完要送进烤炉的肥鸡,苏木正拿着刷子一层层抹她独门特制的酱汁。

    看来,苏木不止是个优秀的小偷、优秀的厨子,还是个优秀的大夫。

    大夫啊……

    纱布一圈一圈缠绕,将膏泥稳妥地包裹住,腿上传来药效发作丝丝缕缕的热感。

    “我们谈谈吧。”展三倾拍了拍身侧的小凳子,示意她坐下来。

    “谈什么?”苏木还在收拾托盘上的残局,一脸茫然。

    展三倾拿起方才苏木给她抹药用的细长平勺,不出所料,形状很眼熟,是那人惯用的样式。

    “你的医术,是跟谁学的?”

    苏木的神色,一点点黯淡下来。

    “家里一个长辈。”

    “荷包也是她绣的,是不是?”

    听起来是问句,可从展三倾平静的表情来看,她对答案是笃定的。

    苏木脸上终于露出了狐疑:“你……”

    “不必去西北了,”展三倾抬眼,淡淡笑意敛尽,“你要找的人,就在这儿。”

    修长的拇指拈在食指的宽木环戒上,习惯性转了转。她咽下喉间残余的醇酒余香,发问的语气,镇定得自己都惊讶:

    “荆一念,是你什么人?”

    少女手中的托盘砰然落地,纱布、平勺、小剪子,四散开来,装着土黄色药膏的圆钵,骨碌碌滚出好远。

    九蒙山西坡,一间幽静的竹屋中,正靠在榻上午憩的女子,捂着胸口,倏尔惊醒。

    ///

    “怎么了?”外间书桌前写字的中年男人耳力不凡,立刻注意到了屏风后错落的呼吸,扔下笔大步踏进内室,将女子笼进怀中,“哪里不舒服?”

    “没事……”荆一念浅浅呼了口浊气出来,“只是忽然心慌了一下,不要紧……”

    然而男子并不放心,蹙着眉覆指按在她手腕处,直到确认脉象与往常无异,才松了口气。

    “再睡一会吧,你才歇了半盏茶就醒了。”他低头,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温柔。

    “不睡了,”荆一念缓缓将他推开,“刚刚又想起一个方子,趁着脑子清醒,得赶紧记下来……”

    “急什么,”温柔的声音中夹了些不悦,“慢慢写就是了。”

    “我怕来不及……”

    下榻的动作被一双粗砺手掌强势扭转,男子注视着荆一念,眼底的执拗,几乎凝出怨意: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

    荆一念无奈轻笑:“医者,不是神仙。你我都清楚,这副身子……”

    未说完的话,尽数淹没在霸道而大力的怀抱之中。箍着她的两条手臂传来渐渐加重的力道,似是在表达他对这句话的嗔怒。

    她卧在他胸口,幽幽叹了口气:

    罢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门外响起了熟悉的少年声音:

    “义父,孩儿有要事禀报。”

    荆一念推了推身前的人:“快去吧,他听起来很着急。”

    林无妄在她眉心浅落一吻,起身开门,走到了院中。

    林飒是站在院外说的话。

    此竹屋连同周围篱笆院子,乃岐门禁地。除门主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且院内的人,无门主陪同,也不允许出来。

    一道竹篱,是保护,也是禁锢。因为关在屋中的女人,牵扯到了一个在岐门内,只有极少数核心弟子才允许知道的秘密。

    他的义父,用囚禁的方式,试图留住这个女人的性命。

    十年来,唯一一个单独离开此院下山的人,是苏木。

    苏木此番离去后的遭遇,似乎在印证义父的担忧。果然,只要踏出这道保护圈,灭口的风险将如影随形。林竑之流,压根不会相信“苏木什么都不知道”这种鬼话。

    无论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杀掉总是最保险的。

    不过,林竑大约想不到,他会为这份本以为唾手可得的“保险”,付出惨痛的代价。

    林无妄听完林飒对林竑伤情的汇报,第一时间赶到了侄儿床边。

    一番检查下来,他对面色苍白的林竑摇了摇头,掐断了林竑最后一丝希望。

    “尽力恢复的话,不会影响日常生活。只是经脉已断,习武,再无可能。”

    垂在床边的手,用力抓着床单,青筋暴起。林竑双眼赤红,汹涌着滔天的恨意。

    没了右手,他数年所练鞭法付诸东流。岐门医武双修,不会需要一个失了武功的门主。这位子,彻底与他无关了。

    他的未来,被那个该死的女人,断送了个干净!

    林无妄看出林竑的失控,悄然摇了摇手,示意林飒退出去,自己则在床头坐了下来。

    “竑儿,别多想,好好将养。没有右手,还有左手。你尚年轻,往后如何,不可轻言决断。”

    林竑梗着脖子,没有回答。

    林无妄叹了口气:一时之间,确实很难让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拍了拍侄儿的手,站起身:

    “那你先休息吧。”

    房门被妥善关好,林无妄叫上仍站在外面的林飒,一路走回了他的院子。

    说是他的院子,其实一年里,也在这睡不了几日。荆一念身体状况恶化之后,他更是几乎所有时间都陪在她身边。

    二人站在院中,身姿一样的挺拔,从背后看,倒是颇有几分真父子的感觉。

    “说说吧,”林无妄率先打破了沉默,“到底怎么回事?谁把竑儿伤成这样的?”

    林飒微微拱手:“大哥……是在追杀苏木的路上遇险的……”

    林无妄猛然转身:“谁让他去追杀苏木的!”

    林飒抿唇,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在林无妄很快便想通了其中关节,捏着眉心斟酌道:

    “苏木那丫头,没出事吧?”

    “没有,她很好。”

    这一次,林飒很快就答了上来。林无妄挑眉瞄了他一眼,嘴角微牵:

    “原来你这段日子不见人影,是去做护花使者了。”

    林飒被义父这一眼看得窘迫,硬着头皮继续描述事情原委:

    “苏木……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武功高强的女人结伴。有她保护,大哥正面无法下手,便起了旁的心思,用上了火药……我赶到时,那女人已经坠崖了,只是大哥的手也被她废了……”

    “武功高强的女人?门派底细呢?”

    “不知道。”林飒诚实摇头,“我与大哥都打探过,全无线索,那女人应当并不是西南人士。我也问过苏木,苏木说,她们是在路上偶遇的。”

    “罢了,既然人已经坠崖,多半难逃一死,也不必纠结底细了。”林无妄摆了摆手,惋惜道,“唉,只是竑儿……希望他能早点想通,振作起来。”

    院中修竹青翠,一阵清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林飒剑眉轻蹙,犹豫再三,终是将心中担忧说出了口:

    “苏木……往西北去了,她说她要去寻荆前辈的师门。我们真的不用拦她吗?万一那本经书的消息走漏……”

    他不愿意苏木受伤,却也同样无法眼看养育他的岐门因为苏木而遭受劫难。

    “她什么都不知道,又全无信物,寻不了多久,自会心灰意冷,倦怠放弃。”林无妄远眺青空,喃喃低语,“鸣华山……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上去的……”

    ///

    展三倾并没有在四坪镇休整太久,左腿可以缓慢行走后,她很快吩咐苏木雇了马车,一路向东而去。

    范玉成坐在车外驾着马,越想越觉得车上一大一小两位姑娘,近日的关系着实古怪。

    那一日苏木端着托盘离开展三倾房间时,眼角泛红,明显是哭过。且从那以后,两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不但互相不怎么说话,连他都顺带着没人搭理了。

    苏木姑娘的做饭手艺开始频频出错,咸了、淡了、糊了……偶有发生。展姑娘则是花大段大段的时间静坐发呆,捻着手上的木头戒指,一语不发。

    范玉成很谨慎地融入了这种僵硬,再不敢拿什么“子曰”出来缓和气氛。没人理他,他就自己在心里默默温习万方临游步的步法。

    他固然是个毫无战斗力的废物,至少日后再遇险情,跑快点尚能自保,不必拖累展姑娘。

    这样一连数日,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潭州。

    潭州地处中原腹地,算不上繁华,也算不上贫瘠,是个十分平常的城池。

    马车没有进城,径直上了郊外一座小土丘。土丘上仅有一所庄子,是近年新修的。无人知晓这庄子所属,亦不得见有什么来往访客。庄上众人深居简出,颇为神秘。

    车停稳后,展三倾首先从车上跳了下来,让范玉成伸到半路想去扶的手尬在原地。

    他在心里悄悄担忧:伤筋动骨一百天,明明还在敷药,也不知道这样蹦跳会不会影响恢复。

    苏木掀开车帘,紧随其后下了车,抬头望向面前这处陌生的宅子。

    青砖黛瓦,斗拱飞檐,是再平凡不过的民居,与一路行来所见无二。漆黑的乌木大门紧闭,门口连守卫都没有。

    这里不是西北,姑姑从未说过,她的师门在中原还有这样一处据点。

    又或者,姑姑也并不知道。否则,那一年,她们相遇的那一年,她就不会只是躲在泸州掩藏行迹了……

    斑驳的铜环在乌木大门上撞击出清脆响动,打断了苏木的思绪。很快,大门从里面被打开,走出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玄衣少女。

    玄衣少女见到展三倾,将右手放在左肩上,恭敬低头,行了一礼:

    “教主。”

    “教主?”

    这一声称呼,同时震惊了仍站在马车边的书生和少女。

    展三倾回过头,眸光淡淡,不知是在看范玉成,还是在看苏木。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飞天教第十九任教主,展三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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