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咱们正向西南方向全速撤退。人已经在手术室等着了。小冲和‘苹果’也都准备好了。”
西装笔挺的男人点点头,起身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衣服,往下层舱室走去。
这间手术室很大。房间左侧设备众多,光线充足,看起来很专业。另一边却像空间错位一样设了一个吧台。台子上放着十几种酒,虽然没有什么名酒,但在这个压缩饼干可以当做硬通货使用的时代堪称聆郎满目,奢侈得令人心惊了。几个穿着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正在里面做准备。手术室的一角还站着个少年,他的脸被口罩挡得严严实实,露在外面的眼睛看起来目光呆滞。
方先生推门而入,直接走到了手术台前。
手术台上,消瘦的少年赤l裸着上身面朝下趴在手术台上。
“时间到了吗?”方先生问。他用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少年的身体,视线最终停在了一骑的后颈上。
“到了。已经注射五分钟了,现在正好。”主刀道。
方先生冲一直默默无声站在角落里的少年招招手,“小冲过来。”
少年听话地上前。他走得很慢,步伐不稳,但看不出受过什么外伤。
方先生伸手刮了下小冲的鼻梁,像逗心爱的宠物,“小冲开始吧,让他high起来。”小冲是这条船上方先生最得意的作品,让他爱不释手的那种。
小冲对他的动作毫无反应。他动作僵硬地缓缓抬起胳膊,把手放在了一骑头上,眼睛却直愣愣地看着前面。
手术室里落针可闻。方先生看着无聊,围着手术台转了几圈,最后走到了吧台前,给自己倒了杯酒。
鲜活的肉l体横陈在他眼前,这是他最喜欢的下酒菜。剥开那层皮,下面赤红的肌肉、柔韧的筋膜和雪白的骨头更让他兴奋。半杯酒下肚,他舔了舔牙,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短短十分钟,小冲已汗如雨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但他依然面无表情,呆滞地瞪着前方。
“方先生,差不多了。”
男人把压在舌下的酒咽了下去,“小冲过来。你们开始吧。”
少年缩回手,晃了几下才站稳。他转向方先生,拖着脚步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挪。
方先生啧了一声:“你挡住我了,跪下。”
小方应声跪倒,膝盖磕在地上发出了咚的一声。方先生被他夸张的下跪动作逗笑了,“切脑子的效果就是不一般,好用!”
小冲安静地跪着,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他直直地看着前方,眼神空洞。
大多数灵魂脆弱又珍贵,经不住世事磋磨,也经不住刀斧加身。它在这个时代属于消耗品、更是奢侈品,是可以被衣冠禽兽们拿在手里把玩的器具,是厌倦了就会被扔掉的物件。
手术台上,面对着方先生的主刀最后确认了一下,“老规矩?”
方先生又抿了口酒沉吟了一下才开口,“割多少会死?”
“割掉四分之一的存活率是10。”
方先生沉吟了下,四分之一太小了,别说几个基地,总部实验都不一定够用。但若把人弄死又怕对方的人没了顾忌,不依不饶直接打上来。
伊甸不怕龙宫岛。龙宫岛上死一个人都损失巨大,他们避战都来不及。伊甸正相反,他们人力资源非常丰富,不仅可以自主生产,还能通过其他途径获得。几大基地和新国联总部都因为各种原因离不开他们,他们也借此换来了各类物资,顺便得到了几座隐形的靠山。龙宫岛说到底只是艘战舰,不管人力还是物资都非常有限,如果和伊甸真刀实枪地干起来,孰胜孰负还未可知。不过伊甸的战力主要集中在总部,方先生现在只有这一条实验船,不好冒险。不如故技重施,用活人牵制,让对方的人顾不上和他们打。
男人放下杯子,厚重的杯底落在大理石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一助一个激灵,碰掉了托盘。各类器具哗啦啦掉了一地,金属碰撞声尖锐刺耳。一助一口气噎在嗓子里,僵在了原地。
主刀观察着方先生的脸色,淡定地往边上跨了一步,把一助挡在了身后道:“不过看资料他是个次席哨兵,能力甚至可能接近首席,我可以试试切三分之一,他撑24小时应该没问题。”
冲先生站起身,把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慢悠悠地走到主刀身边道:“一半。他如果死了……“男人又往前靠了靠,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主刀耳边,“下一个躺在手术台上的就是你后面那个。”方先生说着,阴冷的目光扫过一助的脸。一助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又往后躲了躲。
“是。”主刀的声音依旧平静。
“动作快点儿。”方先生说完转身出了手术室。众人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完全消失,手术室里几乎凝固的空气才重新流动起来。
主刀松了口气,对依然跪在地上的少年说:“小冲,起来。”
少年试了几次,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主刀活动了下肩膀,安慰了下一助,又嘱咐正在收拾掉在地上的器械的二助照顾好累坏了的小冲。才和调整好状态的一助对视了一眼,拿起了手术刀。
接应阿尼拉等人的船上,日野道生站在驾驶室内,举着望远镜不断扫视前方雾蒙蒙的海面。
他们刚才收到了汽艇的信号。收到信号的瞬间,驾驶室一片死寂。那信号很短,只是简单的一声“嘀”,但每个人都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汽艇出事了。
festu入侵对人类的通讯系统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早在2114年,各国的卫星就被盘踞在太空里的festu坏。被迫使用其他无线通讯手段后,人们又很快发现通讯信号越强、时间越长、距离越远,引来festu概率就越大。有线通讯也在几十年的拉锯战中因为欧洲中部、俄罗斯北部、美洲东西部等地彻底沦陷、设施被毁而成为过去。
传说中因建造通天塔而被降下神罚的故事成了真。人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失去了和同类交流的手段,只能各自为政,独自求存,直到新国联建立后才勉强恢复了一部分。但各类通讯,特别是远距离通讯通常只有在生死关头才会使用。
他们收到信号后立即出发,快马加鞭地往发信地点赶,但仍费了些时间。他们在接近遇难坐标的时,道生作为船上听力最强的哨兵还听到了另一艘船的声音。它速度很快,转眼就出了道生能听到的范围。道生猜它和汽艇遇难脱不了关系,又怕万一与此无关,贸然追过去耽误了救援。
海上能见度很低,这让搜索变得更加困难。
道生狠狠锤了一下控制台,“到底在哪?!”
左舷甲板上的人忽然跳了起来,胳膊直直地指向左前方。
道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望远镜里灰蒙蒙一片的海面上露出半个马达和方寸大的船底,四个孩趴在上面。
“快!往那边去,放小艇!”道生边吼边往驾驶室外冲。
他们搜寻了整整1小时,46个人找到了42个,活着的有29个。
很多人被扣在船下,被船压进水里没了生机。几个孩子身上歪歪扭扭地套着救生衣,显然是被人仓促套上的。这艘汽艇是军方前线淘汰下来的,能正常行驶已是万幸,救生衣、泳圈等配套设备能用的都被拿走了,定员25人的船上只有4件破破烂烂的救生衣。一件救生衣上甚至栓了两个孩子。阿尼拉的领子被挂在扭曲变形的马达上,只有头颈露出水面。一直抓着船边的阵内被救上来的时候虽然眼睛半睁,但神志已经不醒清了,即便如此他手里还紧紧拽着毫无反应的沃尔特。
“没发现真壁一骑。”手下人报告道。
“不能再耽搁了,走吧。不能让飞越号独自在海上漂着。还有妙尼尔,她随时都可能来……”,机械师伊安·坎普提醒道生。他们开来的是驱逐舰自由号,另一艘工程院的小船飞越号上载着第一批逃出来的人,还留在原地等他们。
“……走吧。”形势比人强,道生无奈垂首道。
自由号回到初始坐标,飞越号等在那,万幸没出什么状况。道生让小船上的人转移到快速舰上帮忙照顾刚救上来的人。
驾驶室内气氛凝重,他们没找到真壁一骑。而他是妙尼尔愿意助白塔一臂之力的理由之一。
道生等人口中的妙尼尔其实是一个用着真壁红音外表的主宰型festu而真壁红音是一骑的母亲,在一骑很小的时候因意外被festu化。她重新出现在日野洋治面前的时候,洋治的震惊无以言表。洋治和红音是旧识,虽然因为理念不同他去了新联合国,而红音留在了龙宫岛上,但二人私交甚笃。红音从很久前就抱有理解festu非将外星入侵者彻底消灭这种堪称前无古人的理念,可能正是这颗希望互相理解心,使她在被同化后仍保留了记忆和部分意识。
尽管外表一模一样,但妙尼尔是一个不同于红音的存在。她作为主宰型festu命于星核,星核派她与人类接触以获取情报,她也因此来到了第五基地与洋治等人接触。洋治给她起名叫妙尼尔,他认为妙尼尔的存在证明了红音曾经的理念——人类有可能与festu存。妙尼尔带着真壁红音的记忆天然地想靠近亲人和故土,与妙尼尔的交流让洋治的理念有了很大变化,二人也因此站在种族的边界上各自向对方迈了一步。
一骑的父亲真壁史彦是龙宫岛的决策者之一,一骑自己作为法芙娜驾驶员也是重要战力。塔之所以费尽心机救一骑,是想让他能成为塔与龙宫岛合作的砝码。
但现在……
沉默间,舰首甲板上黄光一闪,一架法芙娜忽然出现,正是一骑留在沙滩上的那台。下一秒,真壁红音站在了驱逐舰的驾驶室里。
“alvis的孩子不在这里。”妙尼尔面无表情地看着道生。
龙宫岛的孩子都接受了基因改造,植入他们体内的festu子让同为festu妙尼尔能轻松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道生神色凝重道:“抱歉,一骑的船被人弄翻了。我们找不到他了。”
妙尼尔闻言顿了一下回身转向窗外,微微抬头的样子像是在搜索。很快,她抬手指向了西面,“alvis的孩子在那边。你们动作要快。”
“麻烦您把法芙娜藏在船舱里。我们即刻出发,请您带路。”
妙尼尔点了下头。道生下到货仓,迅速换了协同服,将唯一一台破旧的灵知型法芙娜转移到了飞越号上。
这艘快速舰是之前第五基地和festu近海作战时报废淘汰下来的。它原先不叫这个,众人给它起名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自由”二字,希望能乘着它找到他们的乐园。
道生因为父亲日野洋治和母亲惠的关系在基地地位微妙。第五基地招他入伍既是为了把道生放在眼皮底下监视,也有为了挟制洋治和惠。军队上层不敢用他,怕道生借父母之势掌权,又不敢不用他,让洋治和惠认为自己的孩子受了委屈,因此只好给他个不错的军衔,又不停给他调岗,既不让他在一个岗位扎下根来,又让他时时都有无关紧要的活得干。道生最近的任务是修理、整备这条坏在外面回不来的驱逐舰。这艘船被击毁时搭载了多台法芙娜,除一台受损严重外,其余几台直接被festu虫洞吞噬了。
道生现在驾驶的这台法芙娜,就是被工程院瞒天过海留下来的那台“报废”的法芙娜。伊安·坎普正是负责维修、上报的工程院的人之一,也是日野洋治的人。自道生接到命令后,他就作为军方代表,每天和几个手下开着汽艇与工程院的船汇合,配合快速舰的维修。这活儿他们断断续续干了好几个月,直到近期才做好准备。
道生不敢冒险,虽然研究院的飞越号毫无攻击力,船舱甚至放不下灵知型法芙娜,但他也只开走了这条小船并带走了三个人。他们还不知道龙宫岛现在在哪,对远洋航行而言大得多的自由号显然比研究院的船要安全得多。如果他回不来,其他人的生机还能大些。
道生做好准备工作回到小船的驾驶室里,妙尼尔已经在此等着他了。
黑色短发的女人看它进来,面无表情地抬起胳膊指向西边,“那边。他在动。”这只主宰型festu不伪装自己时神色木然得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看不出喜怒哀乐,和无喜无悲的festu脉相承,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道生一挥手,小船向着西边全速前进。
他们救人、送人耽误了不少时间,但让道生意外的是,他们没追多远就听到了一艘船慢航行时发出的声响。白塔引来的festu少,新国联的船不可能现在出现在这个位置,所以这大概率就是刚才的那艘船。他扭过头向妙尼尔确认,妙尼尔点了下头。
“全速前进,我在法芙娜上待机。这是场硬仗,我登船后你们就躲远点,不行就撤,尽快跟自由号汇合。”
舵手面色凝重地应了声,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船。
道生转身欲走,舵手忽然一把抓住他,“等等,光信号!”道生回头,只见不远处的船尾处明明灭灭,还规律地重复了几次。
“礼……物……什么意思?”道生喃喃。
舵手忽然将身子往前探,手中的望远镜几乎贴在了挡风玻璃上,“他们放出了一条船!”
道生屏气凝神,目光灼灼地盯着那艘船上的东西。海上能见度依然不高,他只看见上面有个长条状的东西,个头还不小。对方放出这条船后就加速走了。
道生等人还在迟疑,妙尼尔先开了口,“是alvis的孩子。”
喜色在众人脸上一闪而过,担忧接踵而至。这情况显然不正常,那长条状的东西是是什么?他们把人怎么了?
众人快手快脚地把小船捞了回来。一骑确实在船上,但被放进了一个圆柱形的治疗舱里。道生没发现他缺胳膊少腿,但脖子上绑着绷带,他一直悬着的心提得更高了。
船上放了一份说明,解释了这个罐子是哨兵专用的维生系统,降噪、恒温,里面还加了向导素、舒缓剂等等,对方甚至贴心地准备了足够用好几个月的补充剂。翻到最后一页,手术记录页上“哨兵腺体部分切除(二分之一)”几个字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除了妙尼尔。
她将手贴在罐体上,刺目的金光慢慢亮起。舵手被吓得退了一步。无他,这金光和festu上的如出一辙,让人瞬间想起对抗festu的惨痛经历。“alvis的孩子已经找到。龙宫岛的坐标在这里,如果有变我会通知你们。我走了。”她说着指了下写在航行记录本上的数字,转身就要走。
“等等!”道生叫住她,“你做了什么?”治疗舱里金色的光晕并没有随着妙尼尔收手而消失,它们缓缓盘旋转动,给救生舱蒙上了一种神秘色彩。
妙尼尔——一骑曾经的母亲,脸上无波无澜,好像感受不到周围人心情的沉重,眼前的濒死的少年触动不了她。
但她选择了帮他。
即便只是把近在咫尺的终点往后挪了几米。
妙尼尔平静道:“帮他活下去。他时间不多了,你们尽快吧。”语毕,她蓦地消失在众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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