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士激灵一下,睁开眼。远处厨房里透出些许灯光,他怔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他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薄毯外放在肚子上的左手攥着一骑给他的挂坠。
小操从厨房里探出头,恍惚间总士以为自己看到了一骑。他忽地一下坐起身,嗡嗡响的大脑却不听他的话,他眼前一花,几乎翻下沙发。幸好沙发很矮,他又及时撑住了。总士连自嘲的力气都没有,万分狼狈地又躺了回去。
看见总士有了动静,小操才开了餐厅的灯,又将做在火上的白粥盛了一小碗放在餐桌上晾着,然后跑到总士身边查看情况。
一骑……
总士看见一个人影靠过来,下意识地动了动唇。他的意识还停留在梦里,挣扎着不肯醒来。
“总士?”小操担忧的询问声传进了总士的耳朵,也终于挑开了蒙在他大脑上的一层纱。
“抱歉……”总士扶着沙发背,缓缓起身,“我睡糊涂了。谢谢,把我搬进屋,几点了?”
“小意思。八点,你才睡了不到一小时。”小操笑着给总士拿来外套,披在他肩上,“给你煮了点儿粥,稍微喝一点儿,垫垫肚子。”
总士抬起头看他,餐厅的灯光从小操身后照过来,模糊了他的五官。总士忽然低下头,把脸埋进了掌心里。他好像被那光刺痛了眼,一贯干涩的眼里竟也泛起了水光。小操不仅把一骑的手艺学了□□分,连照顾人的方式都如出一辙。有那么一瞬间,总士几乎以为……
“对不起……”
在总士看不见的地方,小操一直挂在脸上的轻松表情也垮了下来。他将那项链从总士指缝间抽了出来,为他戴在了脖子上。
小操将吊坠放进了总士的衣领里,让那永恒之花贴着总士的胸口,让一骑的一部分离他再近一点儿,“没关系。一骑守着你呢……”他学着一骑安慰自己的样子抱了抱总士,然后果断将他拉了起来,把他拉出了乱七八糟的思绪,“一骑说该吃饭了,快来吧。”
桌上只有两碗粥和两碟小菜,明黄色的盐渍萝卜和青绿色的新鲜叶菜看着就让人觉得很舒服。小操的粥熬得很稀,几乎照得见人影,也多亏了这个总士才咽得下去。撂下筷子的时候,小菜已经被两个人平分着吃了个精光。
小操赶着总士上楼洗漱休息,第二天还要上班。小操甚至觉得太阳都有可能不升起来,但alvis追着总士的工作永远不会缺席。
总士上楼前拿起了放在茶几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盒。那盒子和总士随身带着的糖盒一样,都是细磨砂马口铁的材质,盒子上没有任何装饰,不过一只手大。总士醒来时攥在手里的项链就是小操从这个盒子里拿出来的。
小操经常看见总士把这条链子缠在自己手上,将水晶小球握在掌心里。他第一次看到那吊坠时就知道它和他留在波莱埃里奥斯号上的水晶花类似,上面还沾着一骑的气息。所以一骑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能和他这个festu样制造同化晶体了?所以曾经的那个人类一骑是在某个他没注意的时刻就已经消失了吗?
一骑自然还是那个一骑,小操从未怀疑过,只是他从没想过会在自己重要的人身上看到忒修斯之船的影子。如果失去了人类的身体的一骑依然是一骑,那么融合了festu子的龙宫岛上的人也依然应该是人类。小操知道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但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没错。
这几天只要在家,这个盒子总士几乎不离身。他也没在小操面前避讳什么,曾经无数次当着他的面打开盒子。盒子里只有四样东西:两个御守、一张合照照片,还有这条项链。
这就是他的全部了,属于皆城总士这个人的一切。
龙宫岛建在皆城总士的血肉灵魂之上,而总士的根基就在这小小的盒子里。
“这两个给你。”总士说着将拿在手里摩挲了好几下的两个护身符递给小操,“抱歉,没法陪你太久了。我和一骑一起求的,看来不太管用。”总士笑了下,眉间尽是怅然,“留个纪念吧。”
小操险些没拦住在眼里打转的泪。他知道这些东西对总士有多重要,但他也知道这是总士沉甸甸的心意。他没拒绝,低着头接过了两个轻飘飘的御守。
总士抱了抱他,不再说话,转身上了楼。
他身后,小操的眼泪在御守上洇出了一个小小的圆。
第五基地、白塔和龙宫岛的每一秒都被众人掰成了好几瓣用,即便如此,时间依然过得飞快。牵牛星和北极星核已经近在咫尺,第五基地也已经将在天文台值守的人叫了回来。18个小时的倒计时显示在了龙宫岛的每块显示屏上。
总士看着眼前已经换上接驳器,身上连了一大堆管线的乙姬。她披着一条毯子,看起来很有些滑稽。总士的脸僵得很,用调侃的方式缓解气氛本就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更不要提现在。他只会静静地看着她,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沉重的责任和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将他的悲喜捶成了薄薄的一片,被一场猛过一场的狂风骤雨掀到了不知何方,连带着表达感情的功能都受到了限制,到用时才发现捉襟见肘。
“哥哥,给我个拥抱吧。”乙姬先开了口,救总士于水火。
他依言上前一步,单膝跪下,抱住了陪伴了他十几年的妹妹。不管是在女神之岩的人造子宫里,还是在alvis外像个普通女孩一样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转,他们都是同病相怜、与彼此最接近的存在。仅仅这点,就让他们成为了彼此最特殊的人。
“带我跟一骑问好。”
“嗯。”
“我爱你。”
“嗯,我也是。”
总士搂着她瘦小的身体,感受着她身上细微的颤动。乙姬的个头远比一般这个年龄的女孩矮,她的成长被龙宫岛上的一切拖慢了。岛夺走了她的时间,没给她长大的机会。单看这副小身板,没人想得到是这位少女维系着这艘巨舰的运转和其上龙宫岛的生存。没有她,这座岛的时间早就停止了。
乙姬在总士的制服上蹭了蹭眼睛,然后抬起了头。刚才表现得像个小妹妹的乙姬又变回了担着无数人生死的岛核,“你期盼的未来,一直为之奋斗的未来,我恐怕无法亲眼见证了,但这样抱着你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你可以相信那个未来哦,总士。”
总士的情绪虽然被难以抗拒的本能拉扯着滑向了深渊,但乙姬能看见他心底的光。那如豆的一灯在飘摇的风雨中从未熄灭。
总士垂头看她,“我相信你。”他扶着妹妹的肩,脸上一松,好像看到了乙姬口中的未来,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总士伸手揉了揉乙姬的头,“我们会一起见证未来的。”
乙姬眨去眼角的泪,用力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一步了,哥哥。”
“嗯,十八个小时后见。”总士放开了妹妹,说得笃定异常,就像他们十八个小时后真的会再见一样。这个安慰显得笨拙又苍白,但这是他能想到的全部了。
乙姬笑着点头,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往左跨了一步,抱住了总士身边小操的腰。
小操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只是一直压抑着自己,没有出声。他不知道毫无预兆的离别会不会比这种被慢慢扼死的煎熬好受些。他祈祷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他的眼耳双手都知道那只是他的异想天开。
乙姬从未告诉过小操他是如何获得自己的存在的,但他不可避免地知道了。坚定地想成为自己、想拥有存在的信念固然重要,但那只是第一步。小操连完整的festu不是,他没能力凝结出自己的核,是乙姬想帮他,而龙宫岛的r也认同了乙姬的想法。小操的力量出自岛核和r,不会像和妙尼尔一样互相吞噬。拥有了独立的核且变得完整了的festu慢慢不再受日渐衰弱的岛核的挟制。虽然他能轻易读取岛核和周围人的想法,但他依然尽力恪守总士、一骑还有这座岛交给他的人类规则,收敛自己的本能。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小心窥到了真相。
小操前段时间还在避着乙姬,不知该如何面对被自己夺走生机的人。谁知倒计时的沙漏忽然被捅破了,细水长流的沙子一下涌了出来。他猛然意识到,再不面对这个人,他也许就永远没机会说出那句梗在他喉咙口的“对不起”了。
“不用道歉,不是小操的错。这是我和r的选择。你不必放在心上。”乙姬拍了拍小操的背,“你选择了存在于此,想过自己的未来在哪吗?”乙姬说着退后半步,定定地看着小操棕色的眼睛,与人类迥异的眼睛里藏着一汪深邃的幽潭。她点到为止,并没有再说下去,随即又退后一步,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不管你选择了什么,我和哥哥、一骑一样,都尊重你的选择。”
乙姬最后走到了小芹身边,朝远见医生鞠了一躬,然后朝在场的所有人道了声谢。她拉上小芹的手,“把最后的时间留给我们吧。”
“诸位,再见。”乙姬语毕转身。
穿着alvis白色礼服的众人沉默地退出女神之岩,通天彻地的大门在他们眼前合上。总士最后看见小芹紧紧将乙姬抱进怀里,两人滑跪在地上,身形重叠着,颈项相交的样子让人想起成双成对的天鹅。总士忽然不合时宜地有些羡慕,他的手在胸前摸了下,那里空荡荡的。但水晶吊坠这次没被他留在家里,没呆在那它最长呆的异常朴素的小铁盒里。他身边从来不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可能会被人类军抓走,可能需要随时登上法芙娜作战,可能出岛执行任务……不管哪种,都有可能把这又小又脆弱的东西丢在外面。总士想把他最珍贵的东西放在最安全的地方。对他而言,没有哪儿比一骑——他的哨兵为他打造的家更安全的地方了。
但今天不一样,他需要那朵桔梗花在身边,让他安心,帮他撑过最后一程。
总士最后看了眼女神之岩的方向,转过了身,“走吧,一骑在等我们。”
小操擦干眼泪,看着总士脸上这个对他而言几乎称得上兴高采烈的表情,拉住了他的右手,也跟着露出一个笑,“嗯,走吧。”
医疗中心,哨兵专用病房。
总士看了眼表,还有十秒,乙姬就要进入人工子宫了。他知道那是他妹妹离开的开始,但这一刻,在他的哨兵面前,他眼里已经容不下别的东西了。他和他的哨兵分开了太久,久到他作为人类的部分几乎要等不到见他了。远见医生几天前的报告已经预告了他作为人类的死亡将先于他的存在而消亡,如果不是妙尼尔,他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了。
他有点等不及了,等不及再用人类的唇拂过一骑的唇,感受他温热的呼吸和柔软的皮肤。
小操站在总士身边,看着他有些焦躁地贴上了隔离舱。那倒计时计的是总士的性命,总士却像饿红了眼的人等着领救济粮一样迫不及待。
隔离舱哔的一声,盖子旋转着被收入一侧。
黑暗哨兵永远处于开启状态的精神领域在一骑睁眼前就已在他们身下铺开。那领域大得仿佛无边无际,能把一切都尽收眼底,但哨兵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向导身上,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下去似的。
总士探身过去。他颤抖着,像童话故事里王子吻醒公主一样,慢慢垂下头,将自己的唇贴上一骑的。
流动在哨兵血管里的最后一点儿镇定剂和稀薄的理智一起瞬间灰飞烟灭,一骑猛地睁开眼,两手扳住总士的肩膀迅速一转,小腿一抬一别,借着巧劲儿将总士压在了身下。小操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清时,总士穿得好好的白色礼服已经不知怎么被一骑从领口处撕开了,露出了越发细瘦的皙白颈项。
一骑赤红的双眸里烧着火,像野兽一样,朝小操呲了下牙,把小操吓得倒退了几步。一骑满意地看他退开,容忍了这个身上带着自己向导味道的家伙留在了屋里。他在总士颈侧青色的血管处来回逡巡,然后又顺着筋骨的脉络的线条,本能地转向了总士的后颈。浅褐色的长发被一骑撩到一边,露出了发迹线下寸许处的齿痕。理智比本能慢上很多拍的哨兵像终于确认了什么,安下心来,不再那么暴躁。他的唇又往下挪了几寸,有些困惑地在向导腺体的位置逡巡了几圈,甚至伸出舌头舔了下,又不满地用牙齿轻轻扯了下那块皮肉。
哨兵的占有欲极强,确认、占有自己向导的过程像雄狮审视自己捕到的猎物。谁打断这个过程都要承受哨兵疯狂的怒火。一直顺从着,任凭自己哨兵摆布的总士被湿热的舌头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浑身一个机灵,两腿紧紧绞在了一起。总士倒了几口气才攒出力气伸出几根精神触须贴在了一骑头上,安抚自己的哨兵,帮他找回迷失在精神领域里理智。
总士知道自己的哨兵在找什么,有点儿愧疚地喃喃,“抱歉,没有了。只差一点点儿……”他苟延残喘的腺体终于没能撑过被半结合的哨兵强行提升精神力的巨变,刚刚已经死掉了。腺体内残余的信息素很快会被身体代谢掉,再无影踪。乙姬为了维持总士的存在已经倾尽全力,这些细枝末节实在无法顾及。
总士的手指抹掉一骑眼角的泪。刚被唤回神智的哨兵几乎被这几句话打断脊梁,彻彻底底地体会了一次肝肠寸断的感觉。他的向导耐心地陪着他,跟他一起把寸断的肝肠和脊梁再拼回去、黏上。
“走吧,”总士接过他之前嘱咐小操带来的衣服,利索地换上,“做完该做的事。”
一骑握住总士伸向他的手,颤抖的唇微不可见地往上翘了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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