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平安正在对王霁说:“……朕看如今已经有些小孩儿不太愿意表演了,你去吩咐一句,说不想上台的把名字从名单划掉就是了,也不要勉强……”

    正说到这,她瞧见了洛琼花。

    她第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呢。

    因上次在霍府只是匆匆一瞥,对于到底长什么样,其实并没有一个全面的认识,只依稀记得眼睛很大,像是一汪泉水,盛着清冽的悲伤。

    于是她又看了几眼,然后问另一边的阿枝:“坐在云平郡主身边的是谁?”

    阿枝道:“臣去打听一下。”

    很快阿枝回来,低声道:“是英国公之女洛栀。”

    傅平安又忍不住瞧了一眼,见洛琼花也正偷偷看她,但接触到她的目光,又飞快将眼神收回了。

    一副有些心虚的样子。

    那模样,一看就是认识自己。

    果然是她。傅平安想。

    弹幕也发现了——

    【平安妈妈爱你:她就是洛栀?天呐,她到底叫阿花还是洛栀?】

    【长安花:这有啥,平安不也叫傅端榕么?】

    【摆烂之前让我吃顿好的:什么,主播叫傅端榕?不叫平安?】

    【所以说就是个小透明啦:我的天,不是说女主是祸国妖姬么?】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所以说你们不要再骗主播了啊,就算编也编个靠谱点的,这姑娘漂亮是挺漂亮,但是个傻妞。】

    【寄雨:所以我说了啊,是柳绦。】

    【我爱学习:是竺颜啦,是竺颜,你们看竺颜是不是很漂亮。】

    【月亮赶海星星点灯:那我觉得还是洛栀比较漂亮……】

    弹幕又开始了,为了误导她简直什么话都说啊。

    傅平安干脆无视,自己考虑自己的。

    印象中的阿花……是个挺聪明的姑娘。

    当然,她的聪明并不是表现在经史诗词上,而是一种为人处世上,而且这种为人处世上的聪明,并不像是雕琢的,更像是一种天分。

    可印象中,对方天真烂漫,若进入宫中,是否有些太拘束了呢?

    正因为是认识的人,反而有些不忍心抹杀对方的天性,她在家中就爱天天溜出门,又如何能愿意被关在宫中呢?

    傅平安心中的天平正在左右|倾斜,这时王霁大约是将自己的命令通知了下去,一下子中间便有三位弃了权,宫人报出了青州牧之女柳绦的名字。

    傅平安一看见对方上台,首先便觉得挺喜庆,对方圆圆的一张脸,身材也丰腴,看上去很健康。

    对方手上捧着一架秦琵琶,有她半个身子高了,但她看上去并不吃力,缓缓行了个礼,开口道:“臣女柳绦,参见陛下,臣女今日要演奏的是《塞下》,以此为边关战士鼓舞士气。”

    傅平安面露欣赏,道:“不错,正合时宜,但我看你弹这琴,需要找个坐的地方。”

    她对边上的阿枝说了句什么,阿枝便从屏风后面拿出那上次带到萦山的交椅来,如今世人刚习惯用床凳,民间连高脚的桌床都是稀罕东西,自然没有见过这交椅,见它展开就能坐,不禁窃窃私语。

    柳绦坐《登基的那天朕发现自己是反派》,牢记网址:于交椅上,非常稳当,接着便横抱琵琶,用拨片轻挑琴弦,流畅的乐声很快响起。

    秦琵琶乐声铿锵,很适合演奏这种边塞曲,传说这琵琶就是秦末筑长城人,人们将拨浪鼓按上弦,改造成的乐器,这传说不知真假,但这乐器却很少见,擅此乐器的乐工也多是草原胡人,贵族子女们就算弹奏乐器,多也是弹奏琴瑟,还是第一次看见秦琵琶。

    柳绦显然颇善此道,乐声轻重交织,令人只通过音乐,仿佛就感受到了边塞带着尘沙的风。

    洛琼花盯着台上目光认真,穆停云低声道:“你可别看入了迷,她是你的竞争对手。”

    洛琼花摇头:“不是,我只是奇怪,她怎么会表演这个,我先前说我要表演剑舞,她还笑我来着,说一个女娘怎么表演这个,可她……”也不遑多让嘛。

    穆停云冷哼一声:“她觉得你是竞争对手呗,毕竟本来做类似表演的只有她,结果发现还有个你,就言语上打压一下你。”

    洛琼花目瞪口呆:“真的么?”

    穆停云又忍不住伸手捏了下洛琼花的脸颊:“怎么不可能呢?”

    洛琼花望向台上:“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啊,她明明也表演的那么好。”

    一曲完毕,席上寂静了片刻,陛下率先开口,道:“曲调激昂,颇有气势,朕都遗憾朕的将士们没能听到,赏。”

    边上内官将名字记下,又捧上一个盖着红布的漆盘,柳绦将手中的琴交给边上的宫人,自己双手接赏。

    洛琼花有点好奇:“里面是什么?”

    穆停云笑道:“羡慕?等你接了赏你不就知道了么?”

    洛琼花道:“才没有,我不羡慕。”

    从前陛下送给她很多好东西的,有些东西她稍大些才知道价值,比如那最开始的龙纹玉佩,所以她都好好地收了起来。

    穆停云只当她嘴硬,看看台上有看看陛下,却见陛下也正望着她的方向,见她望来,微笑示意。

    穆停云同样示以微笑,心中却不知为何,却有些惆怅,今日说直白点,是陛下的选后选妃仪式,那些年少的时光,终于还是远远将她们甩开了。

    柳绦表现得太好,令后面的许多人都干脆地丧失了信心,于是又放弃了好几个,之后上台表现的最好的是太常郎子余芩,他表演舞蹈,柔软而不失力度,但动作太难,失误了好几次,叫他结束时面色苍白。

    幸好陛下不介意,评说难度太高,有这样的表现已经难得,还是给了赏。

    但余芩看着好像还是有点神思恍。

    这之后不久,内官就报出了洛栀的名字。

    洛琼花挑挑拣拣,本想拿根筷子凑活,但实在太短,简直有些搞笑了,她想到傅平安的那个笑容,干脆空手上了台,行礼之后便开口道:“臣女洛栀,本想表演剑舞,但宫中不能配剑,于是剑被内官收走了,可否……可否请陛下赐臣女一把宝剑呢?”

    她本来以为说这话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想到在此情景之下,她心跳得飞快,后背都沁出冷汗来。

    她不禁想起小时候,想起那个时候她居然敢和陛下说,我就是阿花,你就是平安,好不好。

    人果然是因为无知所以才无畏,但就是因为现在她渐渐意识到了天子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才更崇拜陛下。

    因为在那样一个位置的陛下,居然愿意包容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书上所说的有容乃大,一定就是这样的吧。

    但她还是紧张。

    当初的她是个孩子,不知道怕,如今却知道了。

    周围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有蝉鸣和风声,她低头盯着地上的毛毡毯子,渐渐地,她的呼吸声盖过了蝉鸣和风声。

    在她觉得自己要撑不住的时候,她听见脚步声,

    她抬头,看见穿着宽大礼服的陛下,低下头看着她,手上拿着一柄纤长的剑。

    “校尉们的剑都太重了,不适合剑舞,你用朕的配剑吧,所以……不是赏你的,是借给你的。”

    风吹过去了,带着龙涎香的香气。

    若说借剑没什么稀奇,毕竟陛下都借了交椅给柳绦坐,可这句话,却叫洛琼花很难不去思索其中的含义。

    一切好像都静止了,洛琼花想起那年的夏至,在萦山,她对陛下说,朋友之间不应该用赏赐,在树下,扑倒了陛下,认为陛下在侮辱自己。

    洛琼花事后想想,觉得自己未免勇猛过头,但没想到,陛下也记得。

    陛下不仅记得,还一点都不责怪她。

    她大概呆了太久了,陛下开口:“洛栀,接剑。”

    洛琼花伸出双手,感觉到掌心沉甸甸的,原本应该冰冷的剑术,如今还带着傅平安的体温,洛琼花紧紧捏住剑柄,听见边上云平郡主道:“剑舞却无配乐,未免单调,让臣来为洛小姐伴奏吧。”

    傅平安道:“有何不可呢?”

    云平郡主面前的案上很快多了架琴,云平郡主轻轻抚过,琴声清冽悠扬,如珠落银盘,是架极好的琴,宫中之物,果然没有不好的。

    陛下缓步坐回高位,洛琼花望向穆停云,穆停云冲她点头,然后撩动琴弦,琴声细密,是一首《凉州》。

    漠北有凉州,是兵家必争之地,那里无止歇地吹着带着黄沙的风,那里撒着无数大魏将士的血,那里是此行出征的目的地。

    没有比《凉州》更合适今日的了。

    柳绦在位置上听到,面色有些发沉,她望着台上的洛栀,心中不无嫉妒。

    她本也想表演《凉州》,可是母亲想尽了办法,也没能找到《凉州》的完整曲谱,据说,这谱子只有宫中有。

    还不是因为出身好!她心想。

    与此同时,合着琴声,洛琼花旋转手腕,先稳稳旋了个剑花,金黄的剑穗在空中旋转,如尘沙扬起,又好像金色的阳光洒落,剑鞘上的宝石熠熠生辉,而随着细密的步伐,广袖被风鼓起,裙摆飞扬,足尖点地,飘然若仙人。

    在众人沉迷于这飘然姿态之时,空中却传来“锵”的一声轻鸣,剑刃出鞘,寒光微闪,如一条白炼划过虚空,带来一条残影,剑光映出一双眼神坚定的眼眸来,分明是一双眼尾上挑、睫羽卷翘的妩媚双眸,但如今却更让人感受到冰冷的肃杀来。

    傅平安突然有些紧张,她想起来了,这剑是开了刃的。

    剑舞的剑肯定没有开刃,若是阿花伤到了自己,可怎么是好啊。

    她带着紧张,却更觉得眼前的表演精彩绝伦,那剑刃擦着手臂、腰肢甚至脸颊急速而过,灵动而不失力量,琴声越来越快,剑影也越来越密集,那某一刻,那纤细的身影好像和剑光融合在了一起,叫人的目光完全无法移开。

    琴声又缓,洛琼花将剑向前刺又上挑,金鸣之声与琴声混在一起,带来杀伐之气。

    傅平安想起从前那看见她便要笑着跑过来的小糯米团子,心想,士别三日,果然该刮目相看。

    曲声已到尾声,曲调高昂节奏密集,像是海浪一浪接着一浪,直到天地失色,然后突然迎来终结,琴声在高昂之中戛然而止,难免叫人觉得澎湃的心灵还没有找到归处,而就在这时,台上洛栀将剑抛向天空,剑在三尺之外笔直下落,剑尖在下直直落向台中少女,寒光闪烁,宝剑轻鸣,洛栀甩袖用剑鞘在空中画了个半圆,在那半圆的最高点,剑刃入鞘,“锵”的一声,好似给戛然而止的琴声做了个收尾。

    一舞既止,洛栀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傅平安见对方双颊通红,额上满是汗水,又是心惊,又是敬佩。

    她还记得数年之前,对方只是个机灵一些的孩子,是并没有那么高强的武艺的。

    这些年来,对方也一直在努力呢,她以为对方还是那个爱玩闹的孩子,但其实对方也已经长大了。

    周围的观众却开始窃窃私语,显然,他们觉得这表演虽精彩,但有点太过于出格了。

    傅平安便率先抚掌赞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舞剑器动四方,该赏。”

    她给了阿枝一个眼神,阿枝短暂地面露惊讶,但很快明白过来,挑出一个盖着红布的漆盘,缓步走到台上,将漆盘递过去,洛琼花伸手接的时候,阿枝低声说了句:“洛小姐,莫要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洛琼花先是茫然,随后眼神震动,心中颇为不敢置信,她退到座位上,穆停云笑问她:“我怎么说来着?你肯定也能有赏。”

    洛琼花点头,她不敢掀开红布,只用手隔着红布去触摸这盘中之物,虽隔着绸布,却也能感觉到手掌之下是个温润而坚硬的小巧玉器——实际上,应当是个如意。

    陛下在此时此刻赠她玉如意,其意味自然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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