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孟商与阿枝一起复命之后,阿枝便先退下了,殿中留薄孟商一人,傅平安望着薄孟商,心中感慨万千。
对方晒黑了,也瘦了,当年那凛然不屈的世家女,如今看起来平凡了许多——傅平安是说,那某些因富贵养出来的无法控制的倨傲,和神情中在当初还是会偶然流露的不屑,现在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对方垂手而立时,傅平安恍惚觉得看见了朝堂上的那些三公九卿,神情永远沉静,行事滴水不漏。
傅平安率先提起错过婚礼的事:“只差了没几日呢,竟没赶上。”
其实这自然有傅平安这场婚礼办得太过于匆忙的原因,若是按照寻常的步骤,薄孟商再从南越走个来回都来得及。
但薄孟商自然不能这么说,于是也只遗憾摇头道:“没有见到陛下大婚时的风采,实属遗憾,从前陛下登基时,臣便期待着这一日了。”
傅平安突然从皇座上站起来,走到薄孟商近前,躬身行了个半礼:“朕仍记得夫子开蒙之恩,当日令夫子远走南越,实属无奈,幸而夫子顺利归来,还带来了如此多的钱粮,要说起来,真是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薄孟商本来还一脸惶恐,不敢受傅平安的礼,闻言一愣:“陛下有何燃眉之急?”
傅平安微微勾唇冷笑,将早上朝堂上的事说了,她没做评价,薄孟商却面带愠色:“为国祈福是幸事,大司农处处设障,也不知是何居心,为臣子如此僭越,也就是陛下仁善,才能容他。”
这几句话说的,就有几分从前的样子了,傅平安便笑道:“幸好有卿,明日上朝,他就要无话可说了。”
薄孟商忙道:“幸不辱命。”
傅平安又问起徐谓青和方允俐:“她们没随你回来么?”
薄孟商道:“因在南越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所以只叫臣先回来复命了。”
傅平安一脸惊讶:“她们竟愿意,朕还以为你们都会急着回来。”
薄孟商露出笑来:“臣等按陛下指导手册上的建议行事,如今南越已经大变样了,若不是南越路途遥远,真希望陛下也能去看看。”
傅平安道:“朕也如此希望,若不然,夫子同朕详细说说那边的情况吧。”
聊到这,便是闲话差不多该聊正事了,于是薄孟商将这些年来的事一一说来。
“众人皆说,南越土人未经开化,是无法管教的,他们至今仍行鬼事,祭拜无名之神,不听王道,只听族内所谓长老的话,他们未有城邦,亦未有文字,甚至不会种地,臣等刚到达时,也是这么认为的……”
实际上,最大的困难就在开头,他们刚过去,就碰到某村落进行活人祭祀,被献祭的是个才十二岁的女孩,要祭给当地一位名叫“麻拐”的神灵——后来徐谓青经过多方询问确定,这应该是当地某个控制雨水河流的神明。
因为当地溪流河川众多,经常溢出淹了农田,所以经常在春夏交接之时进行活人祭祀。
女孩不愿去死,偷偷跑了出来,遇到了薄孟商一行人,对方表示,这挑选祭品完全是族中人巫确定的,她被选中,只是因为父亲得罪了人巫,人巫在村中一手遮天,大家都对他心存愤恨,却不敢反抗。
“当时臣就想到了陛下指导手册中的话——打土豪,分田地,聚民心。”
【白井黑子:……很微妙。】
【你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么,当时给了这样一个指导手册么!】
【长安花:不是叫《南越改革试点五年发展计划么》?】
【聊赠一枝春:后来还给了一本《基层动员指导手册》】
【好可爱啊:……啥玩意儿,我真的会笑。】
【23336566:切实有效的手段啊,解放现代人都行,解放古人也准行。】
“臣等观察当地地形状况,认为主要原因是因为河道支流太多,淤泥堵塞,而当地人不知如何进行河道治理,才会年年遭遇水祸,于是臣等就……演了一出戏。”
说到这的时候她微微脸红,似乎不太好意思,傅平安却被勾起好奇心:“什么戏?”
“臣让徐从事化上妆,穿上白衣,扮演那麻拐神,称不喜欢这祭品,说要换一个。”
“他们竟然信了?”
“臣等手上有陛下给的一些烟花,他们要近前察看,便扔一个吓唬他们,他们果真被吓到了,不敢上前,并且相信是神迹,臣等便称说更喜欢那人巫作为祭品,众人便集体将人巫给祭了……也算运气好,那一年河水真的没有泛滥,农忙之后,臣等揭露了这个伎俩,表示那日的麻拐神根本不是真的,但河水也没有泛滥,可见祭祀并不是必须的。”
“轻易改变信仰恐怕有点难。”
“所以臣等也没叫他们改变,实际上,臣等揭穿伎俩之后,那些人反而奉我们为神使了,于是臣等将计就计,表示清理淤泥,改变河道也都是神的旨意,后来几年,也差不多如此行事,这五年过去,有些聪明些的就反应过来了,开始想要学我魏国的文字与知识……”
傅平安击掌而叹:“夫子说得简单,其实其中艰苦,必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薄孟商道:“这是为陛下为魏国,没有什么辛苦的。”
聊到这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傅平安虽因为情绪亢奋而没有睡意,但生理上还是疲惫起来,但她还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明日朝上,必是会有嘉赏的,只是不知夫子对往后仕途有什么想法?”
薄孟商心中一突,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她自然是想回魏京的。
首先,既然为官,第一目标自然是京官,虽然在南越行事,成就感很高,但说实话,确实并不好过。
第一年,薄孟商便因为瘴气病入膏肓,当时她便想,也不知还能不能回京,当然,日子熬过来了,便是一天好过一天的,只是若有的选,自然还是想回来。
其次,好不容易回来再次见到阿枝,想到马上就要离开,她也确实难下决心。
可是若自己回来了,谁去继续处理南越的烂摊子呢?
她的迟疑落在傅平安眼中,傅平安便有了数,道:“徐谓青和方允俐,你觉得谁能挑起大梁?”
薄孟商道:“徐从事好些……可她如今才是从事,成为州牧……”
傅平安道:“那怎么会是成为州牧,州牧会从二千石的京官中再选一人,但他们也都会升职。”
薄孟商又开始可惜起如今刚成气象的南越州,道:“……臣、臣想再想想。”
傅平安道:“也行,刚巧潜梁山祈福的路线与前去南越也是顺路的,夫子便祈福完再做决定吧。”
她想了想,又道:“夫子也不用太有包袱,州牧本就是要轮换的,你也知道。”
确实,一州之牧长期呆在属地,很容易便能渐渐和当地豪强形成密不透风的关系网,不知不觉就成了当地的土皇帝,时间久了变得难以控制,实际上,如今便已经有这样的迹象,薄孟商本来还想着要提醒陛下,如今看来,陛下自己也已经发现了。
陛下已经成长到了她没什么可教的地步,所以听到陛下叫“夫子”,一边问心有愧,一边却又更加感动。
她不知如何表达心中感慨,正欲再说些什么,门口人影晃动,傅平安道:“有何事,进来说话。”
琴荷便弯腰入殿,伏地道:“皇后娘娘遣奴婢来问,不知陛下准备何时休息。”
傅平安一愣,半晌道:“朕今日睡朝阳宫,你让她早些睡吧。”
琴荷行礼称“是”,退了出去,薄孟商也惊觉天色已晚,道:“陛下该早些休息,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傅平安微微蹙眉:“连你也知道朕身体不好的事?”
薄孟商道:“一路北上,确有听此传闻,连民间也有这样的说法,这种传言总是最难控制的……”
傅平安冷笑:“但或许也是有心人传播的呢?”
薄孟商不敢说话,她对如今的朝堂,确实是不太了解了。
傅平安就也没再多说什么,叫薄孟商早些回去休息了。
她自己自然也是更衣洗漱,待坐到床边,却想起洛琼花来。
当时因为薄孟商在,傅平安没有多想,如今想起来,却觉得琴荷传来的那句话,像是皇后在期待她过去。
但现在已经晚了,洛琼花大约也睡了吧?
这么想着,傅平安还是躺下睡了。
……
次日上朝,薄孟商久违地穿着朝服,看着周围朝臣一脸肃穆,有种恍然隔世之感,上次见到这场景,可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毕竟南越人有时候连衣服都是不高兴穿的,更别说是那么厚好几层了。
也有人和她搭话,但大多只是点到即止的寒暄,但薄孟商也敏锐地察觉到,和她离开之前,朝中的状况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
比如说,摄政王傅灵羡已经彻底失势,如今朝上领头的,似乎是丞相陈松如和御史大夫田昐,太傅范谊看上去则像是中立。
那个被她害得打脸的大司农好像有点讨厌她,没给她好脸色。
她听着例行事项与官员上奏,很快就知道了陛下的苦恼是什么,到上奏环节,有人提起了皇后在次日生病的事,认为皇后身体欠佳,应该立一些妃嫔。
对此,陛下阴阳怪气道:“后宫中的事,诸位爱卿隔天便知道了,可见确实对朕非常关心啊。”
这句话敲打了一下众人,叫臣子没能再揪着此事不放,但薄孟商却察觉到,陛下与臣子间的暗流涌动——陛下肯定是不满大臣将触手伸到后宫的,但不知为何,陛下好像又隐忍不发。
正思索着,她的名字被提到了,她连忙上前,听取了一番辞藻华丽的溢美之词,然后得了一些礼服礼器之类的奖励,陛下特意开口夸她“忠勇恪守本分”,总感觉也是话外有话。
而后,朝中又说起了大赦天下的事,有大臣指出,明明大赦天下了,太常令却还被关在廷尉狱中,这未免有些不留情面。
陛下却表示,那是因为长明灯忽然熄灭一事,还没有查出原因来,所以根本也还没定罪。
“……此事事关重大,但近日事情太多,所以只能延后处理,并非是不赦,只是还没查。”
这好像是个文字游戏。薄孟商想,但是陛下就这么耍起无奈来,众臣子也没有办法。
更何况,前日大司农刚上谏就被打脸,朝中也正陷入在南越丰收的喜悦与得意中,这件事也就姑且被轻轻放过了。
薄孟商觉得这一场早朝,展现得信息量比南越一个月的还多,但因为如此,反而有更多事叫她困惑了。
比如那中书令陈文仪显然和陈丞相同宗,两人怎么连交流都没有,避嫌?
她一脸凝重地往外走,走到朱雀门,却被一个车夫拦住:“我家主人在车上等候薄使君。”
薄孟商刚想拒绝结党,便看见边上那掀开门帘的,分明就是阿枝。
阿枝都有车夫了!
阿枝含笑看着她,道:“您一定有很多疑问吧,陛下叫我来给你解惑。”
薄孟商忙点了点头,心想:感谢陛下!
……
又是夜色渐浓。
处理了一天政务的傅平安刚在朝阳宫的床榻上躺下,突然想到什么,问:“琴荷回来了么?”
晚风过来回话:“琴荷还在景和宫。”
傅平安茫然望着床帐,突然想起,今日晚膳后,琴荷又来问过:“皇后娘娘问今日陛下什么时候休息。”
傅平安料想今日一定也会睡得很晚,便也说了要留宿朝阳宫的话,这会儿却莫名有些心虚。
那传话的意思,分明就是想见她吧?
她又想到,若是洛琼花睡了,琴荷肯定就回来了,如今此时还没回来,肯定是在景和宫碰到了什么事,傅平安到底还是觉得有愧于洛琼花,便想多关照些,也是应该的。
这般想着,便开口道:“摆驾景和宫。”
车舆穿过静谧的宫道,转眼便到了景和宫,东边殿中果然还亮着灯,傅平安走进院子,快到殿门口时,一群人匆匆出来了,洛琼花不太习惯地慌张行礼:“不知陛下到了,迎得匆忙。”
傅平安道:“是朕没叫人通传。”
她盯着洛琼花,见洛琼花眼圈有些泛红,微微皱眉。
进了房间,却看见房间里放着一张矮榻,上面放满了账本与书籍。
她忍不住道:“没必要看到那么晚。”
洛琼花扭头望着傅平安,微微抿嘴,随后开口道:“陛下不是也看到那么晚么。”
“咳,朕是没有办法。”
“那臣妾也是没有办法,这些一日学不会,一日帮不上陛下,这样不好。”
“……”
她不知该说什么,看见弹幕飘过一句——
【小能bot:是不是生气了?】
【ya1:感觉像是生气了?】
【夜轩:哈哈哈,老婆生气了】
傅平安将信将疑,开口道:“你生气了?”
洛琼花瞪大了眼睛:“……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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