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报虽快马加鞭传来,但是对于漠北来说,其实是半个月前的事。
漠北在刚进入九月时就开始降温了。
降温之后,一到夜晚,冷风便卷着风沙如钢刀般刮着屋舍,刮在用石头垒成的墙上,传来沙啦啦的声响。
在龙首塞望楼之下的某间屋舍内,几人围着一锅炖着羊肉的釜,正一边流口水一边聊天。
“咱们继续这么守下去,说不定能守到开春,到了冬天,就更不适合打仗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冬天鬼戎不好过,更有可能打过来。”
“反正……上面肯定是还要我们守吧,其实和龙城侯在的时候也没什么区别啊。”
“别瞎议论了,咱们吃肉,吃肉,这都是托了小霍将军的福,先盛一块给小霍将军。”
说话的是葛同。
他仍能记起四个多月前的某一天,他正在刷茅房呢,突然一队人马闯进龙首塞,把卢川给抓了。
他吓得魂飞魄散,心想这可是龙城侯之子,谁能有那么大的胆子。
然后到了下午,他知道龙城后卢景山已经死了。
卢川也以渎职和虚报军功的罪名,被抓了起来。
抓他的人就是那个,在他想要偷偷跑了去投奔霍征茂的时候,把他抓了的女娃娃。
那根本不是什么陈左将的妹妹,而是霍征茂的妹妹,叫作霍平生。
葛同都呆住了,心想,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么。
处理了卢景山之后,他们便飞快集结军队,去迎击原本应该驻扎在附近的鬼戎将领柯微兰的军队,没想到对方似乎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原本驻扎的位置已经空荡一片,只剩下被风沙半掩的燃尽的火堆,证明确实曾有人就在此处。
这对英国公他们来说,着实不是什么好消息,毕竟若没有战功,那么杀卢景山的合理性,就又下降了很多。
葛同原本是打算着立刻告诉霍平生霍征茂还活着的事,但是之后他也被抓去单独问话,关了好久才放出来,等放出来之后,又得知朝廷派了人过来查此事。
葛同担心若是查出霍征茂还活着,会将其视为逃兵,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这件事,犹豫着犹豫着,两个月就过去了。
他被关了一个月,又四处被问了一个月话,还是回了龙首塞,分在了霍平生的队伍里。
两个月没见,霍平生被封为了曲军候,大小是个军官了。
既然是军官,对方便有了单独的房间,葛同没有什么单独面见他的机会,更何况,他如今也开始思考,该不该告诉霍平生这件事。
从前他想着,干脆告诉了霍征茂的妹妹,他们俩一起逃了去投奔霍征茂,如今看霍平生一副前途远大的样子,就不确定起来了。
如此,到了九月。
前两个月,英国公还派兵出击打了几场,但鬼戎机警的很,见打不过,便立刻后退进了茫茫荒漠,魏国军队在荒漠中难辨方向,很快就追不到了。
如此几次之后,英国公换了方针,改为派出斥候日夜巡逻,一旦有鬼戎入侵,便立刻燃起烽火传递警报,如此,虽然防止了自己这边的损失,却也抓不住鬼戎军队的尾巴。就这么僵持下来。
在葛同看来,英国公的做法和龙城侯卢景山显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卢景山固守不出的时候,是真的不出,就算鬼戎军队驻扎在了家门口,他们也不知道,但是英国公是有在积极地迎击的,只是因为鬼戎狡猾,所以难得成果。
但换种角度看,也杜绝了鬼戎入侵的可能。
其实这种事,葛同也不是很懂了,只是当兵久了,多少能感觉出差别来,但对他来说,最大的区别是,英国公替换龙城侯之后,他们逢年过节,也能吃上块肉了。
特别是跟在霍平生手下,别看霍平生只是曲军候,她和左将陈宴,还有北梁侯甚至英国公都交往甚密,若上头有什么好东西,第一时间便会赐下来,而霍平生很大方,不爱藏私,很爽快就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下面的人了。
平日里,对方也没有什么架子,和他们同吃同睡,一起训练,训练也很拼命,没过多久,军中都知道有位年轻的小霍将军,天生神力,不苟言笑。yushugu
所以虽然她年轻也没军功,但大家都很服她。
葛同拿着羊肉,很快就找到了在边上的房间闭目养神的霍平生,他矮身过去,将羊肉放在霍平生身边,却突然听见霍平生道:“葛同,明日和我一起去探路吧。”
“探路”是霍平生自己的说法,实际上就是每日出去,去大漠里走一走,每次她都会带上一两个人,但是那一两个人回来,也说不清霍小将军在大漠里做什么,若说起来,就是——
“嗅嗅沙子,捡几块石头看看,再抬头看看天色,就挺奇怪的。”
这不算是个苦差,就是起得太早,不过是长官命令,哪有不同意的,葛同满口应下了。
次日天还未明,葛同便起来等在了门口,不多时霍平生也从房间出来,看见葛同,略有些惊讶:“起得比我还早,你是第一个。”
葛同点头哈腰:“哪有让小将军等的。”
霍平生道:“我还不是将军。”
葛同:“是,是,军侯。”
霍平生微微点头,直接走了。
霍小将军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
推了门出去,天空还是雀蓝色,只是在遥远的天际,泛出了一些鱼肚白。
葛同牵马跟在霍平生身后,脑子里不禁想起几个月前的晚上,他至今没敢说,那天晚上,他是真的想做逃兵——他是想去投奔霍征茂的。
知道霍征茂没死这件事不算曲折。
某个晚上他就偷偷在城墙根纪念霍征茂呢,有个小石块就砸在了他头上,他是被欺负惯了的,还以为是队里的人故意砸他,立刻歪到靠在墙根闭上眼睛,结果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不是葛同?”
葛同就睁开了眼睛。
对方叫袁凤来,是救了霍征茂的人,如今生活在一个小的部落里。
袁凤来除了带来霍征茂没死的消息,还告诉他,霍征茂伤了腿,站不起来了,再有就是,柯蓝微的队伍在附近游荡没走,可能还准备攻塞。
这才是葛同那日,能带着霍平生找到柯微兰队伍的原因,过去几个月,无论怎么被调查,他都没敢说出这件事,只说是偶然。
他正想到这事呢,霍平生突然开口问:“那天你是怎么找到柯蓝微的军队的?”
葛同讪笑:“好多大人都问过了,就是偶然,撞了大运了。”
霍平生突然扭过头看他,眸子又黑又亮,像是一眼能看穿他的心:“这话骗别人可以,不可能能骗我,那天晚上我和你一起走的这段路,你是目标明确地走过来的。”
葛同一愣,环顾四周。
他们正在走同一条路?
沙丘一天一变,天上的星星也已经淡了,葛同分辨不出来。
“你今日认不得这条路了,那晚却记得,是因为那晚之前,有人带你走过么?”
葛同瞪大眼睛,忍不住后退了半步,下意识想跑。
霍平生伸出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臂:“是谁!”
不知怎么,霍平生只是平静问出这句话,然后牢牢盯住他,葛同便觉得脑子空了,脱口而出:“是袁凤来。”
霍平生瞪大了眼睛。
她记得袁凤来,这人是大哥的朋友。
她正想继续问,葛同又慌忙道:“霍将军还活着,是霍将军让她告诉我这件事的。”
霍平生在这一刻只觉得嗡鸣的风声都静止了,心跳声盖过了风声,鼓噪耳膜,咚咚作响。
但她的语气却是冷峻的:“霍将军?”
葛同道:“你哥哥,你哥哥还活着!”
若是两个月前,霍平生听到这个消息,会惊喜得跳起来。
但如今她只说:“这几个月你总偷偷摸摸看我,却为何不早点和我说这件事?”
葛同欲哭无泪:“原来小将军……不,军侯都发现了,小的一直想说,只是、只是怕军侯听了不高兴,而且,若是对逃兵知情不报,是要……是要连坐全军的……”
霍平生能保持冷静,实际上也是想到了这件事。
她无法理解,若是最开始因为卢川在,所以大哥不敢回来,后来卢川都已经被抓,为何他还是不回来呢?
是因为打听不到塞内的事么?
“他们在哪,带我去见他们。”
“小的也不知道,从前,都是他们来找小的的,这两个月,许是因为巡逻的人多了,他们才不敢来的。”
霍平生有点焦躁。
但她很快压下了这焦躁,问:“你完全没有联系他们的方法?那那天晚上,你原本准备去哪?”
她在一瞬间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
那天晚上,葛同不可能是去探查柯蓝微的军队的,只是因为被自己撞上,他才转了个方向。
葛同也像是突然想到了,忙道:“之前是说,只要在七里开外的沙柳上绑一根布条,第二天晚上,就会有人来接我。”
“那棵沙柳在哪?”
葛同望向天边。
太阳正从东边升起,红日如烈焰般穿破云层,缓缓从沙丘的尽头升起。
“是那个方向。”
葛同指向西北方。
霍平生却皱眉:“你当初走这个方向,是从龙首塞走起的么?”葛同忙不迭点头。
霍平生便道:“那就不对了,我们已经从龙首塞向东北方向走了二里地,你所说的位置,应该是更偏西一些的方向。”
葛同面露茫然。
霍平生道:“你跟着我走吧。”
葛同也不懂,为何自己一个走过这段路的人,反而要跟着一个没走过的人让她带路,但是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他真的看到了那片沙柳林,看到了那棵熟悉的沙柳树。
他在心中惊叹,霍平生虽然年轻,但细心和老练程度,都超过一些老兵。
两人走近,葛同到了那棵沙柳树边上,发现上面自己绑的布条,已经不见了。
“布、布没了。”
话音刚落,边上“嘶拉”一声。
霍平生干脆利落地从袖口扯下了一块布条,系在了这棵沙柳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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