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刚从书房出来,有个对比,霍平生一进宣室殿,便觉得宣室殿空旷冷寂。
屋舍高大而宽阔,便是四处都点了烛火,烛光也照不亮整个房间,总有漆黑的角落看上去是蔓延到无边的黑寂里去,显得殿宇更加没有边际的庞大。
而在这庞大的屋舍之内,陛下站在阶梯之上,灯火的中央,沉静而高贵,便更像是高高在上的天人了。
总感觉和印象里小时候的样子不太一样。
她忍不住想起路上所听到的传闻,直到陛下叫她:“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霍平生忙跪地行礼,陛下却没立刻叫她起来,她心中难免有些慌乱,手心渗出冷汗来。
半晌,她听见陛下问:“你可知自己该当何罪?”
霍平生心里一凉,虽有准备,还是委屈起来,道:“此事说来话长,并非只是表面上这样。”
傅平安道:“那你就细细说一遍吧。”
霍平生来之前还是打过腹稿的,但是和洛琼花聊完,已经忘了一半,如今被傅平安一吓,剩下一半也忘了,于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说起来,好半天,才把事情说明白了。
“……开始时不回来,是因为受了重伤,便是到了今天,大哥也是站不起来的,后来是因为消息不通,也不知道卢川是不是还活着,后来卑职找了大哥和袁姐姐,他们才知道了这件事,陛下,大哥绝不是逃兵,他是想好要为大魏战死也无妨的,后来卑职能找到鬼戎后方,其实也是因为袁姐姐的消息。”
傅平安问她:“你口中的袁姐姐是谁?”
霍平生这才意识到,她脱口而出把袁凤来给卖了。
“袁姐姐……袁姐姐是魏人,如今在漠北生活。”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在大漠中生活啊。”
霍平生有点尴尬地点了点头。
傅平安便长叹道:“不知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让这样的义士远遁大漠,这便是朕做的还不够好了。”
霍平生惊讶地抬起头来。
幽黄灯火之中,陛下笑看着她,冲她招手道:“你过来,同朕说说,你是如何深入大漠,找到鬼戎后方的。”
霍平生惊讶地上前去,陛下则下来,拉着她就在台阶坐下了。
台阶上铺了厚厚的羊毛毯子,不冷,反而叫霍平生想起在漠北也多是坐在地上,不禁也回想起在漠北的日子。
但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没什么好讲的,都是很枯燥的事,并不有趣,只是找对了路罢了。”
傅平安笑道:“朕当然知道,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吧。”
霍平生点头:“我知道。”这话是说,真正会打仗的人,打的都是有把握的仗,看起来反而是不凸显自己的能力的。
傅平安道:“所以你如今还不能算是个善战者,因为你这仗,以少胜多,直取敌营,打的却是太漂亮了。”
霍平生愣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陛下应该是在夸她,忍不住笑了。
于是她细细说了,从看天象,到寻找水源,从东胡西胡人的区别,说到用水果酿的酒的味道。
自然也说起战斗,说第一次把刀扎进敌人的躯体的时候,热血沸腾,事后却也有些后怕。
傅平安听得津津有味,不禁感慨:“若是有机会,朕也想去漠北瞧瞧。”
霍平生喜欢漠北,闻言便说:“是可以去看看,那边与魏京不同,总感觉天空都更高远些,陛下是天下之主,想去便能去啊。”
傅平安笑笑不说话,又道:“这些事有告诉皇后么?”
霍平生呆了一下,摇头:“这……没说。”
“怎么不说呢?”
“没敢说,一进房间,便觉得被人盯着似的,怪吓人的。”
傅平安闻言,先是有些惊讶,突然又想起,在遥远的记忆中,自己初到皇宫,似乎也确实有这样的印象。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傅平安突然想到弹幕总说洛琼花现在看起来变了,便又忍不住问:“你觉得皇后看起来,和从前有什么变化?”
霍平生觉得这问题好像有些敏感,想了想,斟酌词句道:“皇后娘娘看起来……更有学识了。”
“就这么?”
霍平生偷偷瞟了眼傅平安。
她仍记得小时候那个苍白虚弱的女孩,那个时候,她有时几乎会忘记这个人是天子。
但现在却好像没办法忘记。
是自己变了,还是陛下变了呢?
她缓缓道:“不好说,总归是有些变化,难道陛下不觉得,我也有些变化么?”
傅平安愕然片刻,随即道:“确实。”
霍平生鼓起勇气,大着胆子道:“陛下,你觉得大哥的腿还有救么,他还能站起来么?”
她怕傅平安觉得她得寸进尺,又忙补充:“只是在城外听说,陛下都能让常庸生子,觉得陛下……陛下或许有可能有办法。”
傅平安便细细问了霍征茂的症状,并同时瞟了下弹幕——
【不更新秃头:腿既然还在,应该就有办法吧】
【拉拉人:那不是的,若是神经坏死,那更难治疗】
【长安花:如果只是部分神经,做做针灸?】
【红烧肉:那个基因药剂可能也能起点作用】
【聊赠一枝春:别了吧,那个药那么贵,要是没用,不是完全浪费了?】
她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她道:“回头朕叫太医过去看看,放心,既是为国受伤,朕不会叫他受委屈的。”
霍平生心生感动,忙要下跪行礼,傅平安扶住她,说:“这是朕应做的事。”
霍平生鼻头发酸,几乎要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们对话稍停顿的功夫,琴荷悄然出现在门口,低声道:“陛下,夜已深了,是叫霍将军留宿么?”
傅平安道:“是啊,已经晚了,今日便宿在宫中吧。”
霍平生却摇头:“不了,答应了大哥和卓君说要回去的,而且,也叫陈将军在外面等我。”
傅平安惊讶道:“是么,陈宴还在外面?”
琴荷笑了,说:“可不止呢,王尚书也在外面,奴婢看两人就在外面说悄悄话,还非要站在空地上,也说了不少时候呢。”
傅平安无奈道:“那你快和她们一起走吧,这个天气,也真是服了她们了。”
……天寒地冻,冷风从袖口钻进去,钢刀似的刮着骨头。
王霁把袖口拢在一块,道:“干嘛把我叫这来,琴荷不是让我们在偏房里烤火么。”
陈宴望着天空。
过了今夜便是一年的开头,天上只有一轮残月,星星亦被云层遮挡,夜空只是漆黑一片。
她微皱着眉:“问你些话,不想叫琴荷听到了。”
王霁道:“什么话,我倒是想问,你和那北梁侯,怎么混得那么熟悉的,看来那北梁侯很平易近人啊。”
陈宴瞟了王霁一眼,道:“她是地坤。”
王霁顿时目瞪口呆,半晌道:“陛下知道么?”
“知道啊,陛下估计很早就知道。”
陈宴之前就猜陛下可能知道,这次会面,自然也向陛下汇报了这件事,而陛下果然一点惊讶之色都没有,只说:“你多多劝慰她,告诉她,朕并非在意此事的迂腐之辈,而只希望看个人的能力。”
王霁颇为感慨:“陛下连北梁侯都没见过吧,居然就知道这事,看来真是有神仙手段。”
她这么说完,突然想到什么,骤然紧紧盯着陈宴,道:“那你和北梁侯……?”
陈宴立刻反驳:“我们没什么,别说这个了,我倒想问问,薄孟商和阿枝是怎么回事,真的在一起了?可有婚书?”
王霁点头,又摇头:“婚书没有,但每日很甜蜜的样子,想来是迟早的事。”
陈宴接着问:“那薄孟商的父母知道她们两人的事么?”
王霁又摇头:“应该是不知吧,只当是同僚间互动较多些。”
陈宴冷笑道:“那不就是无媒苟合么。”
王霁瞪大眼睛,愤愤看着陈宴:“你这话太过分了,若是被阿枝听到,平白伤她的心。”
陈宴道:“她总是这样的性子,从前待孙家人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迟早被人拆骨入腹,还觉得对不起别人吧。”
王霁皱起眉头:“你为何总是如此,你……你不会是喜欢……”
这句话不等说完便被陈宴打断:“闭嘴,那是不可能的事。”
王霁揉了揉鼻子,她松了口气,问:“那是为什么,是从前遇到过什么事么?”
陈宴沉默下来。
王霁看陈宴那个样子,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也不知怎么继续开
口,过了半天,觉得这么吹冷风也不是个事,便小声问:“是你认识的人……?”
陈宴叹了口气:“从前,认识一个同村的姐姐,喜欢上了族长家的儿子,便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在一起,后来……后来便被抛弃了,她不甘心,想讨个公道,反而被家人觉得丢脸,绑在柴房……那也是腊月,也不知道那个晚上是怎么熬的,第二天早上太阳一出来,我去看她,她已经走了……”
王霁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活活冻死了啊。”
陈宴脸上又露出冷意来:“这世上的有权者,本就是最喜欢践踏弱小者的真心的。”
这故事实在令人骇然,但仔细想来,却又好像很寻常。
王霁低着头发了会儿呆,想到薄孟商,觉得薄孟商似乎不至于如此,更重要的是,其实阿枝也不是个寻常姑娘啊。
她抬头想说话,却看见陈宴双目失焦,望着虚空,眼神空落落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王霁若有所悟,开口道:“你眼下在说的是谁,是薄孟商,还是北梁侯,这话又是在对谁说,是对阿枝,还是自己?”
陈宴紧紧抿着嘴,不言语了。
王霁叹了口气,望向不远处宣室殿里漏出的灯火。
要说起来,陛下便是这世上最高的当权者,那陈宴又怎么想陛下呢?
但是这事就不好问了,问多了,都显得别有用心似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如今也身居高位了,何必把自己放在如此低的位置,年前空缺了许多职位,都一一填上,陛下却留了一个京兆尹的位置,我看就是留给你的,你再磨一磨自己,未来做上廷尉令也未可知啊。”
陈宴闻言倒是笑了:“陛下高看我了,我可不会治民。”
王霁道:“我算是知道,你就是又卑又亢。”
陈宴翻了个白眼,正想反驳,宣室殿的门开了,远远传来吱呀一声。
两人回头,看见霍平生从宣室殿出来了。
陛下也跟在她身边,竟是一直把她送下了阶梯,又缓缓走到了两人的面前。
“你们俩聊什么呢,莫不是结党营私?”傅平安笑看着她们。
王霁忙道:“臣可不想和她结党,刚回来,就忙着教训臣呢。”
傅平安便说:“教训什么呢,是说你太惫懒了么?”
陈宴道:“对,臣叫她出来吹吹冷风,是锻炼意志力的,她还抱怨。”
傅平安道:“那倒也不用,确实太冷了,你们还要回去,便快些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放个假。”
“谢陛下。”
又说了几句话,三人结伴而走,傅平安看了一会儿三人的背影,也转身往回走。
只是便走又边问琴荷:“皇后回去了么?”
琴荷道:“皇后已经回景和宫了,和霍将军两人聊了些生活琐事之后,霍将军提到了英国公与英国公夫人,娘娘看着是想家人了,有些难过,便回去了。”
傅平安闻言,喃喃道:“想家人么……”
确实,便是她,也是进宫第一年的时候最想家人。
虽然当时,她已再也见不到家人了。
她想了想,对琴荷道:“咱们也很久没像小时候那样出宫了,你去准备一下,初五的时候,晚上好像没什么事,朕要带皇后出宫一趟,去霍府。”
琴荷笑道:“那该刚才和霍将军她们说一下。”
傅平安道:“可不是么,你追上去说一下,她们应该是没走远。”
琴荷领命,忙小跑着去了。
傅平安回头看着,亦忍不住微微抿起嘴来。
洛琼花会开心么?
她忍不住有些小紧张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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