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五的早上,细雪仍纷纷落着,一打开房门,锃亮雪光便叫人睁不开眼睛。
阿枝微眯着眼睛,看见陈宴披着一件红色的斗篷,在雪地里站着,像是煞白雪光中笔直立着的一杆红缨枪似的,她愣了愣,又看见后面的宋霖,笑容温和地冲她点头打了个招呼。
她忙要行礼,宋霖一摆手道:“不要多礼,过年嘛,开心些。”
阿枝笑着点了点头,问:“吃中饭了么,要不要一起吃点。”
宋霖道:“吃了过来的,想着你们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
阿枝道:“怎么也不需要麻烦您出手的。”
一来一回的,竟然都是宋霖和阿枝在对话,过了一会儿,阿枝觉得有点奇怪了,抬头瞥了眼陈宴。
陈宴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阿枝便猜到陈宴肯定是听王霁说了她和薄孟商的事,对这事,她自有自己的打算,却也不好和别人多说什么,便挪开目光道:“那一起去后院看看吧。”
陈宴正要跟上,宋霖拉了下她的手,陈宴便停住脚步,道:“这株梅花好看,我们再赏赏。”
阿枝道:“也行,反正你知道路,你们习武之人,大约是不怕冷。”
她笑着走了,陈宴面向宋霖,问:“有什么事么?”
如今,她倒也能分辨出,宋霖什么样子是有话要说,什么样子是单纯的动手动脚。
宋霖这几日也是忍到极限了,直接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喜欢孙正使?”
陈宴愕然一怔,呆住了。
宋霖这几日也是赶了不少场子,知晓了京中的许多情况。
如今这孙正使王尚书,再加个拱仪司司长祝澄,全是天子面前的大红人,她能一进京就熟悉上,简直叫不少人犯了红眼病。
但是她却只知道了一桩,那便是陈宴和孙绿枝王霁,确实交情甚笃。
她一开始便总感觉陈宴格外关注孙正使些,每次见面,这念头又加深,开始知道孙正使有知己,松了口气,后来知道两人其实也没真定下来,一口气又提起来。
陈宴每次目光扫过孙正使,宋霖就在心里想,她不会是想撬墙角吧?
眼下见陈宴呆滞,她更觉得八九不离十了,心中酸涩,又有些不甘,板起脸骂道:“你这样不地道,也不道德。”
陈宴都快听笑了,她把阿枝顶多是当个姐姐,绝没有这个意思,但是转念又想,这说不定是断了宋霖念想的好办法,便含糊道:“我早说过我有喜欢的人。”
“但你喜欢的人也有喜欢的人!”
“……说什么绕口令呢,这感情的事,哪是自己能控制的。”
宋霖气笑了,冷笑道:“我还真以为你能控制呢。”
这么说完,转身走了。
陈宴望着宋霖的背影,松了口气,但心中某个角落却好像有塌陷下去,她茫茫然不知所措,回过头,看见薄孟商站在游廊下,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陈宴:“……啊,我……”
薄孟商也转身快步走了。
……
傅平安想着要给洛琼花一个惊喜,于是到了初五中午吃完饭,才决定宣布这件事情。结果初五中午,两湖郡来了个急报,说是有人聚众闹事,其中似乎有太平道的手笔,傅平安是早就吩咐了,说如果折子和太平道有关,一定要报上来,于是匆匆去看,结果看了折子之后,又觉得这事好像是官员大惊小怪。
这事之前就有人报过,虽是与太平道有关,但好像更多是民事纠纷。
傅平安记下这官员的名字,又回了景和宫,琴荷说洛琼花觉得冷,去暖阁看书了。
她就进了暖阁,看见洛琼花脱了外套把自己埋在被窝里,只探出一个脑袋和一只手,边恍然大悟地点头边翻着书。
傅平安轻手轻脚过去,正准备吓她一跳,洛琼花在她靠到矮塌边时突然抬头,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什么意思?”
“……情感要有节制,不要因为感情上的波动,影响到了实际的生活和正事吧。”
“那可真难。”
“所以才是圣人值得称赞的品格啊,不过朕看,圣人喜欢将两种相反的品性结合起来称赞,实际上大约是种中庸。”
“中庸是好是坏?”
“圣人推崇,自是好的,只是情理上,朕倒是不太喜欢太中庸的人……”
她低头瞧着洛琼花,桃红的锦被里裹着粉雕玉琢的一张脸,蓬松的发丝凌乱拢在脸侧,傅平安伸手替洛琼花整理头发,冷不丁触到对方的脸颊,只觉得那脸又滑又软又烫,又渐渐泛起红晕来。
她心中一动,不禁又想起昨夜温存来。
这种事好像是有一就有二,一旦知道其中趣味,就愈发乐此不疲起来,有时洛琼花只是坐在边上,只要没开直播,傅平安就不知不觉就靠近去,嗅着对方的发丝,就把脸埋到了对方的怀中。
此时也是,直播间没开,不觉便凑近了,粉嫩的耳垂越发红艳,简直要红过耳朵上那颗红色的玛瑙坠子,散发出比唇舌更高的温度,舌尖灵巧滑过耳廓,洛琼花轻颤了一下,突然伸手推开她,道:“陛下你、你你刚才是不是想吓臣妾?”
这是摆明了想要转移话题,傅平安也不勉强。
她想大约是因为天还亮着,洛琼花不好意思,她自己也觉得不该,便停下动作,笑道:“对,只是没想到,你一边看书,一边还有余力观察周围呢。”
“只是刚好心中有了疑问,就停下来思索了一下,总之,总之臣妾还要继续看,陛下你走开。”声音软软的,更像撒娇。
傅平安站起来:“本来有好事要告诉你,你要是让朕走,朕就不说了。”
洛琼花好奇起来:“什么事?”
傅平安转身道:“不说了不说了。”
她故意走到门口,却没听见洛琼花吭声,扭过头,看见洛琼花怔怔看着她,也不知在想什么。
但在傅平安眼中,却是一个花一般的面容,顶着略凌乱的乌发,怔怔地呆呆地,可怜可爱。
傅平安心又软了,笑道:“咱们出宫去,好不好?”
洛琼花没听清:“什么?”
“你不是想常夫人了么,咱们今日出宫去吃个年饭。”
洛琼花不敢置信道:“真的假的?”
她脑袋晕乎乎的,顿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
但是心里又有个念头想,陛下是怎么知道自己想阿娘的呢?
是静月传的话?
这念头像是浅浅的流星骤然滑过,很快还是被强烈的喜悦给掩盖了。
傅平安看着洛琼花恍惚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一定是对了,笑道:“当然是真的。”
……
直到出了宫,洛琼花回望高高宫墙,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原来从內宫出去,是有条小路开了个小门的,傅平安告诉她:“这是朕为了方便自己微服出行偷偷开的,你以后若实在心里难受,也可以从这门出去。”
洛琼花简直快哭了,顿时觉得前几天自己所有的哀思全部都是自艾自怜。
上了马车,她紧紧贴在傅平安身侧,因心潮起伏,都说不出话来,直到傅平安捏住自己的手,她才好受些。
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她又是激动又是羞涩,不禁将头埋在傅平安的肩上,傅平安偏过头来,轻轻亲了下她的额头。
心跳骤然加快。
洛琼花知道自己的心湖又泛起波澜了,她捂着胸口,心想,陛下这样好,谁能忍住不更加喜欢?
她贴着傅平安,觉得心儿也随着车厢的晃动晃个不停,只好有的没的地说话,从《春秋》说到《论语》,又说起数学,说了一道题,洛琼花刚算出来,霍府就到了。
洛琼花立刻直起身,一脸喜色道:“到了。”
两人贴在一起,本来暖烘烘的,洛琼花一直起身来,右肩膀和胳膊顿时空落冰冷起来,傅平安忍不住道:“看来比起朕,你还是更想见霍平生。”
洛琼花忙道:“哪有的事,是……是因为难得。”
“那就是对朕没新鲜劲了。”
洛琼花涨红了脸,她知道傅平安在逗她,干脆扭头不理,道:“臣妾要下车了!”
她觉得傅平安真是奇怪,便是私底下,有时候也特别正经,说出来的话一板一眼,也绝不做任何太过于越界的事,但有时候,又似乎特别粘人而肉麻。
若洛琼花把这件事告诉傅平安,傅平安会说,这是开直播和关直播的区别。
小的时候,并不觉得开直播和关直播有什么区别,傅平安觉得自己是表里如一的,并觉得总会如此。
后来渐渐地,为了维持一些善良单纯的形象,不叫直播间吵架,她会选择性地关直播。
到现在,就发现人长大了,确实和小时候不同。
原来,她会经常想说一些不想叫别人听到的话,经常想做一些不想别人看到的事。
不过下了马车,她就把直播间开起来了,毕竟每周的时长没混满,而且今日能见到那么多人,也算热热闹闹,直播间的观众一定也开心。
陈宴、王霁、霍平生、霍征茂等人都来门口迎接,站最前面的便是常敏,她到此刻还是一副震惊的表情,直到看见洛琼花,眼眶变红了,眼看要冲过来,但还是先冷静了,冲傅平安和洛琼花行了礼。
傅平安摆手道:“今日不要太过拘礼了,若是太拘礼,朕反而不高兴,便就像是寻常人家一样,热热闹闹吃一餐饭。”
【长安花:哦哦哦,那个美女是谁啊,是个生面孔】
傅平安也看见了,她其实通过对方的装束猜到了,但是却也实在有些惊讶。
宋霖上前来介绍自己:“微臣宋霖,承陛下怜惜,袭父亲爵位得了安北将军一职。”
傅平安道:“朕知道你,北梁侯,但今日先不谈公事。”
“臣晓得。”
傅平安又望向另一边:“没想到薄御史也在……”
有点尴尬。
御史大夫作为监察职位,其实也有监察皇帝言行是否合规的任务。
于情于理,就算薄孟商知道今日这事,也是回避来得好。
薄孟商是不是……情商有点低啊?
傅平安这么想着,薄孟商上前来,含糊道:“臣也只是路过,路过……”
她本来是准备下午给阿枝送件衣服就走了,结果在院子里听到了陈宴和宋霖的对话,这下,心绪不宁,不敢走了。
【学习使我快乐:为什么北梁侯会在这?】
【阿花我先带走了:我怎么感觉薄孟商看起来怪怪的】
是怪怪的。
傅平安也这么觉得。
但眼下也不便多问,便望向霍征茂:“太医可来看过了,如何说?”
霍征茂感动坏了,霍平生告诉他陛下不准备罚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恨不得以头抢地了,太医过来给他诊病,他更是诚惶诚恐,此时忙道:“常太医来看过,说臣这毛病是有办法医,只叫我多晒晒太阳,平日也不要总是闷闷不乐……”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激动地身体前倾,结果一时不查,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哎!”
他身边站着的是霍平生陈宴和阿枝,连忙都伸手去扶他,陈宴手最快,一把就把他拉了起来,阿枝慢了一步,手覆盖在了陈宴的手上。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却看见有一只手飞快地抓住了阿枝的手,把阿枝拉开,阿枝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摔倒,最后靠在了薄孟商的怀里。
因为拉住阿枝的就是薄孟商。
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薄孟商。
【归墟如意湖:我知道她们是一对,但是薄孟商的醋劲,会不会太大了?】
【方圆一百里我罩了:你不懂,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醋劲】
【聊赠一枝春:哦豁,前排吃瓜了,瓜子啤酒有人要么?】
【平安妈妈爱你:给我一包吧】
阿枝涨红了脸,把薄孟商推开。
而宋霖望着讪讪直立的陈宴,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被人家发现了吧。
活该!
傅平安看着这一幕,则忍不住反思起来——
朕平日在别人眼中,不会也是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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